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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雲:出櫃的溫度──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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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精神醫學一直是個邊界瀰漫的學門,雖然是以醫療和疾病作為出發點,卻幾乎不可能只看疾病,更多的時間踩踏在因疾病而蔓延的生活困境,或是因生活困境所蔓延而生的疾病。

同志議題在精神醫學當中更顯曲折,同性戀和跨性別在精神醫學中都走過疾病化與去病化的歷史,理應和精神科一刀兩斷。但是現實世界裡,同志依然背負著眾多的歧視與汙名,因此不論是否罹患精神疾病,都可能在某些時刻與精神醫療交會。

「開設同志諮詢門診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再也不需要這個門診!」

帶著這樣的冀盼,目前在金門醫院工作,也在台大醫院兼任開設同志諮詢門診的徐志雲醫師,寫下診間看到的14個故事,集結成《讓傷痕說話:一位精神科醫師遇見的那些彩虹人生》一書,講家暴、宗教、藥物、性文化、變裝癖,還有更多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的問題;故事的主角有男同志、女同志、跨性別,以及他自己。本文為徐醫師的出櫃故事,經遠流出版社授權刊登。

從大學時代,我就開始思考向父母出櫃的事,但是因為我的家鄉在金門,天高皇帝遠,爸媽也不是會逼婚的那種人,所以一直沒有急迫的出櫃壓力。於是拖到我當兵後、第二年任住院醫師時,才終於真正出櫃。

為什麼拖了這麼多年才終於要對爸媽出櫃呢?這一切要從年休開始談起。

話說我那年有6天休假,結果因為住院醫師工作量實在太大,請假困難,根本難以湊滿長假出國,所以我就自暴自棄不出國了。那剩下的年休怎麼辦?我當時想想,那就回金門一趟好了。可是忽然回家一趟,是要做什麼?我又思考了一下,算一算可以回家5天,那就出櫃好了。

這就是毫無邏輯的原因⋯⋯

好吧,事情當然不是這麼簡單漂亮。從開始出現回家對爸媽出櫃的念頭,到後來真正買下機票,其實是一段相當鴕鳥心態的過程。我一邊猶豫著到年底前究竟還有沒有週末可以排出連休出國(結論是沒有),一邊尋覓這次請假時的代班同事,暗自想說,如果找代班不太順利的話,也許就會延宕回家的時間,然後出櫃計畫就會停擺,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一點都不堅定)。

結果,一天之內我就順利地把3個代班同事都找齊了。接近週末時,我其實還沒去點電腦上的差假系統,一直靠著延宕來讓自己被動完成這些事,順便打了通電話去向高中同學靠夭自己毫無章法的出櫃計畫,焦慮溢於言表。

我對好幾個知道我同志身分的朋友說我明天要回家出櫃了,抱持著「反正知道的人越多我就越沒有退路」的想法。我還買了一本《親愛的爸媽,我是同志》準備帶回去當工具書。直到週六凌晨,我終於買好機票,這下才算真的沒有退路了。

飛回金門之前,我打電話給哥哥姊姊,告知他們我要跟爸媽出櫃了。二姊一直以來都很尊重且支持我的性傾向,但她希望我對爸媽說她原先不知道這件事,這樣爸媽才不會覺得小孩全在騙他們,爸媽也才有人能夠討論、能夠講話。我覺得這樣也好,二姊適合當他們的諮詢者,所以就說定了,假裝她不知道。

大姊很為我擔心,她問:「這是成熟的時機嗎?」我知道,永遠沒有完美的時機,但現在已經是相對比較好的時間點了。一則我希望是在我能回家好幾天的情況下向爸媽出櫃,我才有辦法好好陪他們一段時間,面對面去處理他們的情緒或問題。二則我不希望是在過年時去引爆這件事,住院醫師工時極長,我平常沒什麼機會回家,除了自己請年休,大概也沒有其他時間點了。

其實兩個姊姊都有問我為什麼決定要出櫃,爸爸是80歲的老榮民外加高血壓,媽媽一直以來都希望孩子不要「惹是生非」,對於親戚朋友的閒言閒語多有顧忌,金門又是個鄉下中的鄉下,雞犬相聞,難有隱私,真的怎麼想都不適合出櫃。

我很難向她們清楚解釋為什麼(當然不是為了消耗年休啦)。我想,對同志自己而言,每個人都有好多理由想對父母出櫃,也有好多理由阻擋自己這麼做。但是當心裡那陣鼓聲敲了這麼多年,隆隆作響到不能再阻擋自己,我也不過就是等待一個表淺的理由、一股漫無章法的衝動,然後把想了很多年的事情付諸實現罷了。

回家當天,在台北往機場的路上,午後陽光遇上了一陣毛毛雨,天空出現一道彩虹。我這麼不浪漫的人也忍不住覺得開心,拿手機拍了下來,當作是出櫃前某種老天的眷顧與鼓勵。

在松山機場,我遇到一個高中學姊,她現在是金門某所國中的老師,正帶一群國中生結束畢業旅行回金門,和我搭同一班飛機。我那時候想,要是我這次回家順利出櫃了,我以後終於可以向學姊、向任何一個我的朋友大方地說我是同性戀了。這種莫名的自由感,大概也是出櫃背後澎湃的動力。

班機飛到金門已經晚上6點多,天色暗了,一下飛機看到個大滿月,才發現今天是農曆十五。回到家,晚飯已經煮好,等著我一起開飯,餐桌上聊著言不及義的大小瑣事,越瑣碎越愉快,愉快到我不想破壞這份興致。

電視上正好直播金馬獎頒獎典禮,那年的主持人是蔡康永。我爸看到蔡康永就會說:「這是那個同性戀對吧?」我說對。

我爸說這個同性戀還滿厲害的,到處都在主持。我分辨不出這句話到底對同性戀是什麼想法,不過我想我也快知道了。獎項頒到最佳男主角時,李冰冰說這次男主角有兩個焦慮的父親,還有兩個不喜歡女人的帥哥入圍,指的是阮經天和秦昊,這時我很想看看爸媽對這句話的反應,但他們似乎沒多注意。蔡康永訪問以《春風沉醉的夜晚》入圍的秦昊時,我又刻意跟我爸說:「這個男主角演的也是同性戀。」爸爸沒回應什麼。

我計畫好了,今天還是讓好氣氛先維持著吧,明天預計午餐飯後出櫃。一方面別讓這件事影響食慾,二方面在白天出櫃還是比較適宜,送急診比較方便(對,我爸中風或我媽昏倒這些結果我都認真考慮過了)。

──

回家第二天,終於吃完午餐,我一直倒數計時著。觀察我爸喝完湯、餵完貓、刷完牙、走回客廳坐下來看電視節目《健康兩點靈》。這時候我媽走來走去,我原本希望能同時跟他們講,以免其中一方還要去擔心是不是該讓另一個人知道,但這時候我怕我爸會睡著(80歲的人真的很常看電視看到睡著啊),所以還是急著講了。

我先繞圈子問我爸,上次他在電話裡希望我「帶好消息回家」,是不是希望我帶女朋友回來。我爸笑笑說:「是啊。」我跟他說可是我實在沒有遇上喜歡的女生,也不打算要結婚,可能會讓他失望。

「過幾年你就會改變觀念了。」我爸這樣回答我。

雖然我盡力暗示,但我爸似乎只認為我是沒有遇到適合的女性對象,我必須講得更直白一些:「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喜歡的女生,以後應該也不會遇上了。」

我爸說再慢慢看、總是會找到的,然後他跟我再講了一次徐家四代單傳的故事(我哥哥與我同母異父,所以我是學理上的徐家單傳)。我跟我爸說,如果要傳宗接代,現在還是有很多方法,領養小孩、人工生殖都是辦法。我爸說領養也至少是要姓徐的,宗氏才不會斷,但是總不比自己生的好。我知道他理想中一定是希望有媳婦生孫子才是最好的,但他能夠談領養這種可能性,已經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了。

這時候媽媽走回客廳,跟我說好幾個親戚要介紹女生給我認識。我確定剛剛媽媽有聽到我和爸爸的對話,這樣很好。我對爸媽說,醫院裡也有很多阿姨姊姊們要介紹護士社工或遠親近戚給我,都被我打哈哈混過去了,因為「我對女生真的沒有興趣」。

我開始對於我自以為的明示暗示感到有點欲振乏力,似乎推展不出應有的步調或緊繃氣氛。其實我也在猶豫,我該自行揭露還是讓他們被動提問?一步一步地講進重點,對他們可能比較沒這麼驚嚇,但我感覺爸媽並沒有展現把這些暗示往前推進的好奇心。我強調多年來都沒有喜歡女生,但爸媽依然沒有任何追問。

餐桌上繼續聊著言不及義的大小事,依然瑣碎愉快如昔,電視上繼續播著《健康兩點靈》,我在想這個節目到底要從兩點播到幾點?而我從一開始談不結婚到現在已經超過半個小時還沒切進重點,我到底要不要轉回出櫃的話題?

當然要啊!我不想分段講,我要在這個節目結束前撲向本壘。

「那,那些要介紹女生給我的親戚,有沒有人問說我是不是同性戀啊?」第一次講白這個字眼。我媽楞了一下,說沒有耶,沒人會問這個。

「那如果我是同性戀呢?」講這句話,等於要回答下一個問題了。

「你是同性戀嗎?」我媽問。

「對,我喜歡的是男生。」

沒有,他們沒有失控,沒有崩潰,沒有停格,沒有提出任何關鍵問題。

我爸沒有面色漲紅,我媽也沒有腿軟昏厥,至少不用撥119。很好,最壞的狀況沒有發生。

我真的忘記接下來話題是怎麼迴轉的,總之一點也不生澀地,我和我爸談起有哪些名人也是同性戀。我爸似乎聽得頗有興趣,還追問費玉清張菲謝雷是不是。我又花了一段時間說明這件事,但心裡在想:「這些不該是第一時間的問題吧。」我爸的結論是「鄰居那些沒有結婚的歐巴桑,應該也都是同性戀」,由於現在並不是我幫歐巴桑們澄清的時候,只好犧牲掉她們,繼續跟我爸聊傳宗接代的事。

我爸知道以前我就跟某個高中女同學談過用她的卵子來生小孩的事,於是我爸問我,對方的男朋友會不會介意?我跟他說我們都很熟,可以再討論,不然就是借卵不借子宮,找另一個人懷孕。我媽說:「可是要小心有些人用這個小孩來敲你竹槓。」於是我們又談起了代理孕母的議題。

這一切都不對勁,我們家從來就不是談論這些前衛話題的場合,更何況現在我是在出櫃欸!談哪個歐巴桑不結婚和哪個子宮要生小孩不是太離題了嗎?

我試圖要從我爸媽的細部表情推測他們是不是在壓抑情緒或避而不談。我媽的表情悶悶的,這樣很好,比較像她。我媽說金門還是個很保守的地方,這種事還是不要講,還再三提醒我爸和我不要講不要講不要講,這也像她會擔心的事,我又鬆了一口氣。

我媽也很猶豫要不要跟我哥講這件事。我很想跟她說,其實哥哥嫂嫂4、5年前就都知道了,所以我說讓他們知道沒關係。很有趣的是,現在我媽表現出任何焦慮的情緒都讓我覺得放心,至少她流露出常態,而不是被嚇壞了。我也慶幸同時向我爸媽出櫃,不然我媽真的會陷入「要不要跟我爸講」的大難關。

到目前為止,我覺得已經很幸運。我爸媽既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上演「孩子我接受你」的大溫暖劇碼,這兩種極端對我而言會一樣苦惱。如果我不是在同志諮詢熱線看過這麼多同志父母的話,可能會覺得這樣的平和場景是最完美的結果。但我知道現實不是這樣,我知道還有很多事情要談,只是現在還沒有打進他們情緒的深處。

我爸媽似乎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實際面的問題:傳宗接代、親友壓力。但這實在跳得有點快,在出櫃前,任憑我臆想過各式各樣的情境,都還是無法確實猜中我爸媽真實的反應。憤怒、沮喪、逃避、壓抑⋯⋯好像都不是他們現在呈現的樣子,還是我爸媽也是習慣忽略情緒的人呢?我以前從不這麼覺得,但現在又不得不重新去改編我對爸媽的印象,那是一幅永遠不夠深入的畫像。

晚餐時間,我和爸媽依然聊著電視上的選舉話題、遠親近戚的芝麻小事,依然瑣碎而家常。住台北的阿姨打電話來,我媽還是開開心心地聊天,我爸還是不忘大聲提醒我媽要「指導」阿姨投票給藍營。如果說這一切還不夠正常,我真的也要求得太過分了。

我開始想,如果出櫃是一段漫長的過程,我到底希望怎麼樣的出櫃速度呢?爸媽的平靜反而讓我急躁,擔心他們略過了什麼或壓抑了什麼。但我要自己去配速嗎?我想就算有些不安,今天還是可以先休息吧,也許有些情緒是需要一個晚上的反芻,他們才能慢慢感受到,而我也才能夠慢慢去體會。

──

回家第三天。

爸媽一樣早起,我一樣賴床,10點多終於膀胱快爆炸才起床,吃早餐,然後洗碗。

洗碗是我回金門的例行工作,儀式性的。因為平常碗都是我爸在洗,一天兩次,我回家這幾天就會由我來洗,順便刷一刷積滿油垢的洗碗盆。

我爸真的需要我幫忙嗎?其實不用,他沒有碗洗的時候可能還會無聊,只能坐回客廳看電視打瞌睡。但是我得把心虛託付在洗碗這件事上,好像做點家事比較像是個孝順的孩子。

吃午餐時,和媽媽聊家裡買房子的事,家裡租房子20多年,終於我開始工作了,現在計畫要買房子。但認真開始看屋才發現困難重重,適合的房子極少,金門的房價又被炒作得亂七八糟。我媽說前幾天看到一棟還不錯的公寓,通風採光均佳,格局方正,重點是離我爸媽原本的生活圈很近,可惜去廟裡抽籤,神明說不適合,我媽決定放棄。

我爸對抽籤這件事很不以為然,我說那我陪媽再去看一次那房子吧,於是吃完了午餐,我和媽媽一起出門。

「你說以前就有很多同性戀,那他們怎麼生小孩?」我媽問我。

「以前的男同性戀可能都還是會結婚,勉強生了孩子、完成任務,但是之後也很難再跟太太在一起。」我說。

「那要是和一個女人結婚,就當成做例行工作,這樣行不行?」我媽謹慎地追問。

「這種例行工作很難做,也對不起對方⋯⋯」

我慶幸我媽終於又多問了一些。

我們在工地裡鑽來鑽去,過程中我媽告誡了我十多遍不要對別人講同性戀這件事。公寓格局方正,地段也好,但我媽強調前後可能會蓋樓房,擋住採光(我心生疑惑:去廟裡抽籤之前不是說採光良好嗎?)。回家之後我幫忙附和,為籤詩背書,也為放棄這棟房子緩頰。

而今天我想再推進一些,於是我把《親愛的爸媽,我是同志》這本書拿了出來,交給我媽。還來不及解說,我媽看了一眼書名,連忙收在背後說:「不要讓你爸看見,他不能接受。」

我習慣於我媽的緊張,但我有點後悔,這次也應該同時在他們兩人面前把書拿出來,才能直接過濾掉我媽的過慮,讓她沒有機會阻擋我爸看到這本書。後來我媽叫我先把書收在房間,她找機會再勸爸爸。我問她爸爸對這件事的想法如何,我媽說他還是不能接受什麼試管嬰兒或領養之類的事。

我知道要讓我爸去接受這些前衛的玩意兒是太苛求了,但根據以前的經驗,我媽有時會把她自己的臆測轉述為我爸的反應。我很想知道我爸現在真正的想法是什麼,於是我直接問他:「爸,你對我昨天講的事會不會失望,或者生氣?」

我爸停頓了一陣子,他跟我說:「同性戀應該是一種病吧?不然正常男人怎麼可能會喜歡男人?」

我真的有被虐的傾向,在他問出這麼經典的問題之後,我覺得真是好極了。這也不是辯論或衛教的時候,我只跟他說醫學上不認為這是疾病,而且也不需要治療。

我爸說:「這還是病啦怎麼不是病,以後應該還是有方法醫的啦!」我也就不再澆熄他的一線希望。

今天總算正常一點了,我媽對《親愛的爸媽,我是同志》過敏,並且不斷交代不要聲張。我爸對同性戀果然不能認同,固執成為他的一份力量。對他們而言,這些可能才是比較「健康」的面對方式。

不過我媽已經比我想像中堅強很多了。她對我說,這件事就是自然而然的,我們也不能改變什麼。在我媽媽這樣極度欠缺同性戀資訊的人生背景中,能夠一下子接受這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實在讓我很訝異。

我爸呢?他真的年紀大了,以前他遇到無法釋懷的事情都是用暴怒來回應,現在遇到這麼天大的事(他也應該會覺得這是天大的事吧?),他竟然從頭到尾沒有激動,剩下的只有幾分並不強勢的固執,我其實有點心疼。但也如同以往一般,我沒有用更多的溫柔去貼近他。

晚餐,我和幾個高中同學、學長姊約吃飯,其中包括了說可以借我卵子生小孩的女同學和她的男友。我很早就跟他們這對情侶出櫃了,我的第一任男友還被我帶去見過他們,簡直像是某種小姑小叔的角色。

經由電話,他們兩個前一晚就知道我出櫃的即時情況,我也向女同學說我爸對於借她卵來生小孩這件事頗感興趣。他們情侶兩人經過一夜討論,決定要是男方生不出來,就取我的精子一用。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都還在惡搞這個話題的階段。

不過比較實際的是,我跟他們討論,今晚的聚餐要不要也一併對其他人出櫃(其中一個學姊就是我在機場遇見的那位)?他們頗替我猶豫,事實上,我也不想忽視我媽對出櫃的焦慮。就算再熟識的朋友,都還是有可能不經意地透露這件事,而同性戀的話題在金門的確可能光速傳播,對我爸媽而言還是太難承受了。我希望能再多幾年時間,讓我爸媽長出一點力量,於是就暫緩了更大規模的出櫃計畫。

──

回金門第四天,馬照跑,舞照跳,我爸繼續痛罵蘇貞昌選前的眼淚沒有真心,我媽第兩萬遍提醒我不要讓別人知道我的事情。

午餐過後,媽媽來到我的房間,戴起老花眼鏡,開始看《親愛的爸媽,我是同志》。

我很不好意思,這是很感人的場景,可是我不知道怎麼給予感人的回應。我媽也很平靜,沒有我想像中的垂淚或發抖,她是很認真地來了解的。我不知道該不該用堅強來形容她,總覺得這樣簡化了我媽的性格。我媽年輕時經歷過許多風浪,每件都足以留下風霜,可是她真真實實地把我哥哥姊姊帶大。在我出櫃之後,似乎又看到她面對重大失落時,那種自然而然的堅定與沉穩。母親對我而言,依然是既貼近又難以論斷的存在。

她翻著前言,支吾了兩聲,問我:「你們在當醫生的時候應該也有看過A片吧?難道對那個沒有興趣?」

儘管這個問題的前半句很怪異,但我該回答的是後半句:「有啊,看過很多,但是我只想看男生,對女生還是沒有興趣。」

我媽又再問我一次有沒有可能改變。我跟她說,多年來都是這樣,以後也不太可能改變。「我不想給你們不切實際的期待。」

我媽沒有露出太傷感的表情,繼續看著書,然後一邊跟我說:「阿公那邊,要是以後再問你有沒有女朋友,我就會跟他說『有啦,他有交過女朋友,後來覺得不適合就分手了,後來他去找過算命的,算命的跟他說要晚婚比較好。』」

我媽看看我,附加一句:「這樣你阿公才不會一直要幫你介紹。」

我很驚訝,我媽的確很快長出力量,這力量圓潤完好、世故得體,是她精熟的應對進退,不需要自以為是的兒子干預指導。

我媽一頁一頁地翻下去,我一邊在臉書上貼文:

現在我媽坐在我旁邊看著《親愛的爸媽,我是同志》,我覺得真是太屌了!

我媽看完第一個故事,她說眼睛痠了,老花眼沒辦法看太久,書繼續放在我的桌上,等她想看的時候再來看。

就這樣,這本書和她保持著雙方都能接受的距離,就好像我期待的出櫃關係一樣。

──

第五天,我要回台灣了,早上起來,一如以往地洗碗。我想著,最後一天了,我是不是該跟爸媽說些什麼。想了許久,我還是不知道該講什麼好。

整理好行李,坐在客廳和我爸一起看電視。到了該出門的時間,我抱了抱他,跟他說了一聲「謝謝」。

這聲謝謝,對我來說意義深長。喜好奚落世事如我,其實頗為服膺父母子女生來相欠債的因緣觀。大概是從小討厭父親,一筆一筆地記著帳,長大後,我發現他越來越沒有能力被我討厭,這些帳變得無可清償。於是我下意識地背對著對於父親的同情或親暱,保持相敬如賓的距離。

現在,儘管再怎麼自信傲骨、把同性戀當成不可侵犯的自我認同,我還是想謝謝他對於這件事的包容退讓。

帶著這樣不甚戲劇式的出櫃故事,我搭飛機回到了台灣。這五天的旅程(對啊,就像旅程一樣)就這麼起始、結束,沒有哭泣擁抱,也沒有說誰愛誰。情感包覆在簡短的問答之下,三分火候,剛剛好的溫熱。

回程飛機上,我回想著在同志諮詢熱線和許多同志父母交手的經驗,到頭來依然不會有人的爸媽是完全一樣的。父母到底怎麼想、怎麼看、怎麼吞嚥這份膠著的情感,我還是永遠摸不清,正如同爸媽們也永遠摸不清小孩的想法吧。

但這個結論太簡略了,從爸媽的知情,到他們長出力量,也許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一切並不會因為「我是同性戀」這句話而起了魔術般的改變,該走的路、該談的話、該反芻的情緒,還是會在電話的兩端,父母與兒子的瑣碎問候裡,一點一點湧現。

多些認識,少些誤解:同志的下一代

很多人以為同志不會有小孩,事實上,許多同志想要生養小孩(無論是否有血緣關係),也為了養育小孩做充足的準備,但礙於現今的法律限制、權益尚不平等,因此求子之路困難重重。 台灣早在2005年即有「女同志媽媽聯盟」成立,關心同志家庭生養小孩的權益與可行性,後正式更名為「台灣同志家庭權益促進會」,目的是讓政府與社會大眾正視同志家庭的存在與正面價值,並給予相對應的人工生殖法案、生育政策、成家政策等支持。 台灣的《人工生殖法》目前僅限於不孕已婚夫妻能夠適用,而排除掉了非婚伴侶、同志伴侶及單身者。因此有些女同志會找男性幫忙貢獻精液,用滴管將精液注入自己的陰道以懷孕生子。也有些同志會出國尋求人工生殖或代理孕母,為了生養下一代付出龐大的時間與金錢,但因為毅力堅定,更願意好好照顧孩子。 依台灣的法律,單身者可以收養小孩,因此有些同志伴侶會由其中一方以單身身分申請收養,但在實際操作層面上,單身者在收養評估程序中常被認為資格不足,能成功收養的案例少之又少。每年台灣都有許多在異性戀關係中誕生卻被遺棄或遭虐待的孩子需要出養,但常找不到出養家庭,或者必須跨國出養,反觀單身者或同志伴侶要收養小孩卻難如登天,這也是國內收領養制度需要再討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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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遠流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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