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比利時恐怖殖民與剛果血色地獄》推薦序,經春山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內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來自美國的亞當.霍克希爾德(Adam Hochschild),或許從沒想過著作《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比利時恐怖殖民與剛果血色地獄》(King Leopold's Ghost),竟會成為衝擊比利時國家記憶的轉折。
2020年6月,比利時布魯塞爾王宮的大門外,一群黑衣年輕人們,在記者、警察之間吶喊抗議。示威者的憤怒起自於大西洋彼岸,美國明尼蘇達州的非裔市民喬治.佛洛依德(George Floyd)之死。這名高大的黑人男子,因為臨檢誤會而遭到白人警察以膝蓋壓制頸部8分鐘、最終當街窒息而亡,當時不僅引爆全美民權運動抗爭,以「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 BLM)為號召的示威,更在地球彼端、與明尼蘇達事件毫無關連的比利時,點燃一場關於100多年前、殘忍迫害至少1,000萬人致死的歷史怒火。
示威者聚集在宮殿門外高喊「國家認錯」,更包圍王宮斜對角的一尊騎馬青銅像──那是利奧波德二世國王(King Leopold II),比利時史上在位時間最久的君主──他們徒手爬上數米高的雕像,給青銅國王的眼睛、雙手抹上了血紅色的油漆,最後還在他身上潦草寫下「道歉」、「種族屠夫」等標語。
這尊歷史將近百年的銅像基座,原本刻有一段說明字句:「鑄造國王銅像的錫與銅,都來自於非洲的剛果」,但示威者卻在一旁以噴漆塗鴉追加了補述:「此人屠殺了1,500萬名剛果人民。」
而此一歷史傷痕的控訴與現代辯論,卻正好都與這本經典之作《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有關。
1865至1909年間在位的利奧波德二世,是比利時最具爭議的歷史人物之一。在他44年的統治期間,比利時不僅從國土有限的西歐小國,一舉躍升為富饒發達的經濟強權,利奧波德二世更積極從事國土建設,除了興建車站、公園、宮殿、博物館,他也非常樂於贊助新穎豪奢的建築設計,繁榮的比利時更在他治下主辦了兩次世界博覽會。因此直到今日,比利時人仍不吝褒美地尊稱他為「建設之王」(King-Builders)。
但利奧波德國王的另一面,卻是貪婪且不擇手段的野心家,他汲汲營營地追求海外殖民地,希望以此趕上帝國主義「開化世界」的掠奪商機。利奧波德曾想進入巴西、菲律賓、甚至一度打算向清帝國取得台灣的租借權。
最後他卻動上了非洲大陸的歪腦筋,以私人資助的方式,委任英國探險家史坦利(Sir Henry Morton Stanley)組織了一支武裝探險隊,他們在1879年從剛果河口出發往上游探索,一路以誘騙詐欺和武力征服的方式與當地部落簽署不平等條約,並向國際宣稱自己「發現」了剛果河盆地。最後,利奧波德國王再藉由國際政治的外交漏洞與慈善開發的道德宣傳,心滿意足地於1885年擁有了被國際社會承認、只專屬於國王的私人殖民地:剛果自由邦(Congo Free State)。
剛果自由邦的象牙、橡膠與礦產,成為利奧波德國王私人金庫源源不絕的補給來源,但為了加速殖民地的財富輸出,利奧波德更積極招募傭兵組成「公安軍」(Force Publique)作為統治剛果自由邦的軍警武力。然而這支殖民軍隊不僅軍紀敗壞且貪腐殘虐,以徵稅、生產為由的屠村暴行更成為殖民地的「殘酷日常」,這讓剛果在短短十幾年間人口驟減至少1,000萬人。
剛果自由邦裡的公安軍與比利時軍官,經常裝備一種以河馬皮製成的重型皮鞭「席科特」(chicotte)──據說在全力揮舞的情況下,席科特的威力甚至足以將受刑人劈成兩半──但無論是礦場、運輸人力隊、處刑囚犯、對社區殺雞儆猴、甚至只是單純的逞威或暴力發洩,席科特鞭刑下的哭嚎,都已成為利奧波德國王在剛果的統治象徵。
剛果自由邦發生的反人類暴行,開始藉由外國商人、傳教士、學者與外交官員傳向世界。但利奧波德國王從殖民地暴斂掠奪而來的鉅富,卻足以讓他買通媒體製造「假新聞」、「大外宣」,用盡烏賊戰來詆毀、否認各界對他的屠殺指控。
但利奧波德國王的詐術,卻沒能騙過歷史之眼的審判。1904年5月,深入剛果宣教的英國浸信會傳教士哈里斯夫婦(John, and Alice Harris),在剛果北部的村落巴林加(Baringa)拍下了一組震撼全球的照片,其中一張名為「來自松戈區瓦拉村的恩薩拉」(Nsala of Wala in the Nsongo district)的照片,更是將殖民統治的恐怖與殘虐,永遠收進了歷史的證詞裡。
「早餐才剛吃完,一名非洲父親便衝到我們的泥土屋的走廊臺階上,把他小女兒的手與腳放在地上,」哈里斯夫婦的田野日記,如此寫下悲傷男子恩薩拉的故事。由於來不及向殖民政府繳納足夠的橡膠生產量,公安軍遂採取連坐法,在殺死男子的妻子、兒子以示懲戒後,還按照「缺額比例」把他唯一還活著的小女兒斬斷手腳,而對於利奧波德統治之殘酷感到不可置信的哈里斯夫婦,看著恩薩拉帶來的手腳尺寸,繼續寫下:「他的小女兒頂多只有5歲。」
無論利奧波德國王如何封鎖消息,他在剛果自由邦的殘酷統治仍不脛而走,並藉由各國記者、傳教士、人權同情者而傳遍世界,甚至連著名的美國作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英國偵探小說《福爾摩斯》作者柯南.道爾(Conan Doyle)都挺身而出,為阻止利奧波德的私人殖民而積極奔走。
最終在國內外沉重的政治壓力之下,利奧波德二世被迫在1908年將剛果自由邦的主權,移交給比利時政府。至於交出殖民地後的利奧波德國王,則於隔年逝世,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他都不曾踏上過剛果的土地。
但剛果依舊是殖民地,只是從國王私產成為比利時政府統治的「比屬剛果」。利奧波德國王曾找來國際資本,於1906年成立了專營剛果開礦的「聯合礦業」(Union Minière du Haut-Katanga)。聯合礦業大舉開採剛果的鑽石、銅礦、甚至鈾和鈷,藉此成為全世界影響力最大的財團之一。直到1960年剛果獨立之前,聯合礦業主宰了比屬剛果70%的出口與超過50%的政府收入,這讓剛果名符其實地成為「財團殖民地」。由於利益龐大,不願輕易放棄剛果資源的比利時政府,遂在剛果獨立之後煽動地方叛亂引爆「剛果危機」,最後才在5年血戰與國際譴責的多重壓力下,於1965年黯然撤出剛果。
然而比利時在結束統治後,從未正視自己的殖民暴行與歷史責任。利奧波德二世在轉移剛果所有權之際,大舉銷毀統治文件;而比利時在剛果危機之後,不僅做了與利奧波德二世一樣的滅證行為,直到2000年為止,比利時的教科書、博物館、學術研究仍會刻意迴避對「剛果殖民」的負面敘述,甚至刻意遺忘利奧波德二世在非洲土地上的殘酷暴行。
1998年,美國作家霍克希爾德,在大量整理歷史文件與報導資料後,將利奧波德二世在剛果的殖民故事,出版為本書《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儘管這本書在出版前夕,曾因為題材冷門而多次遭到出版社拒絕提案,但霍克希爾德筆下的歷史,卻以極完整的敘事還原出最駭人的史實,這不僅吸引了各國讀者對於這段「遺忘歷史」的興趣,更在國際上引發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激烈政治爭辯。
對曾受過歷史學訓練、也曾當過記者的霍克希爾德而言,利奧波德二世對剛果的殖民歷史不僅極具衝擊力與戲劇性,更視之為「20世紀第一起重大國際醜聞」和「20世紀第一場大規模國際人權運動」。但利奧波德二世逝世之後,史學界對於這段故事的紀錄和討論卻異常消失──就像是那些因為利奧波德殖民暴政而慘死的1,000萬名剛果人命從未存在似的──因此見證過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的霍克希爾德,起心重述這段歷史。
然而比利時對《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的問世,卻出現極為強烈的抵制情緒。無論比利時學界、政治人物、甚至是收藏剛果掠奪文物的歷史博物館,都主張「沒有完整證據能證明利奧波德國王的統治,真的造成了上千萬剛果人民的死亡」,並批評霍克希爾德「扭曲歷史」,企圖以「不精準的歷史考證」惡意抹黑比利時國家形象與記憶。
在《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中,霍克希爾德以殖民政府的人口普查數字,指出利奧波德國王治下的剛果自由邦,在20年內竟出現了超過1,000萬人的人口負成長,考慮到公安軍屠殺平民、殖民產業對勞動人口的壓榨奴役,以及剛果自由邦總督對於瘟疫控制的失能無力,應足以證明剛果當時正遭遇極為嚴重且前所未見的人道危機。
霍克希爾德認為,剛果自由邦發生的血腥歷史,在暴力規模與殘酷級別上,都讓人聯想到希特勒(Adolf Hitler)與史達林(Joseph Stalin)所發動的大屠殺。但利奧波德國王與比利時政府對於暴政執行文件與紀錄的銷毀滅證,卻又遠遠超過於納粹與蘇聯政權。「即使是極權主義國家,也很少會對自身運作的紀錄做出如此徹底的破壞,」霍克希爾德在書中如此感嘆。
但比利時卻憤怒指責《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的死亡估計數字「不可信」,但理由卻是殖民官員過少、甚至「剛果部落都在叢林裡生活」,因此當年的人口普查有極大誤差。他們同時嚴厲批評霍克希爾德把比利時國王拿來與希特勒、史達林相比,特別是那些曾統治過剛果的殖民政府官員,更毫不客氣地責罵霍克希爾德和經典小說《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作者康拉德(Joseph Conrad)是同路人,質疑他們的作品都是「盎格魯─薩克遜人的傲慢」,「在抹黑比利時之前,他們何不反省美國的黑奴歷史,或者是英國征服全球的帝國主義。」
像是比利時前外交部長路易.米歇爾(Louis Michel),就是為利奧波德國王開脫最力的政治人物之一。「利奧波德二世的遠見充滿雄心壯志──在我眼裡利奧波德國王就是我們的民族英雄,是他的野心才讓比利時能從蕞爾小國蛻變成充滿夢想,」在2010年一次專訪裡,米歇爾毫不掩飾地表示。
「有人指責比利時對剛果『種族滅絕』,這完全是錯誤的指控,至少利奧波德二世不應該受到這樣的質疑,比利時人給剛果帶來了鐵路、學校和醫院,還振興了剛果的經濟成長。有人說比利時在剛果的殖民經濟等同於勞動集中營?但那就是適合當時時空背景的『工作方式』之一,」米歇爾強調,「或許在某些時刻政策出了錯⋯⋯但不可否認的是,利奧波德二世確實給剛果帶來了文明。」
米歇爾的發言顯示比利時對於殖民歷史的缺乏反思,更彰顯出《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所點出的癥結,也就是比利時故意遺忘、甚至抹滅此一歷史痛點──在2008年的教育調查裡,超過四分之一的比利時中學畢業生「不知道比利時曾經殖民剛果」;根據安特衛普大學(University of Antwerp)在2020年進行的國民調查,超過三分之二的比利時國民不瞭解比利時殖民史,但過半民意仍認為「比利時統治對剛果利大於弊」;甚至當現任比利時國王菲利浦(Philippe de Belgique)於2020年就殖民歷史間接道歉,首度對剛果「過去的創傷」表示「遺憾」之際,他的王族胞弟勞倫特王子(Prince Laurent)卻對外公開表示:「利奧波德國王根本沒去過剛果,所以我不明白他能怎樣傷害那裡的人民。」
在比利時BLM運動高峰的一個月內,這座利奧波德國王銅像曾被潑漆、塗鴉、甚至遭民眾襲擊10多次,但比利時政府每一次都會以維持市容整潔為由出手清除國王身上標語,雙方就這麼繞著銅像往來攻防,最後不耐煩的示威者乾脆留下了回應標語:「政府該做的是反省檢討,不是為殺人魔的銅像打理門面粉飾太平。」
直到2024年為止,布魯塞爾王宮前的利奧波德國王騎馬像依舊聳立,它的存在就像是真實的「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在時代角落裡虎視眈眈卻又諷刺性地告訴世人:記載在本書上的駭人字句其實並不遙遠,因為霍克希爾德筆下的剛果殖民慘劇不僅是過去的故事,更是給後世你我的警世寓言,告誡著人們對於歷史的傲慢與遺忘,只會讓不義和貪婪的悲劇以更殘酷與荒謬的方式再次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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