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洞洞舞廳:跟曖昧中國一起跳舞》附記之部分書摘,經大塊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內文小標經《報導者》改編。
本書從旁觀者的角度,深入四川成都一帶發展已久、依附於情色產業的「洞洞舞廳」文化。作者周成林是獨立作家,也具有資深譯者、旅行者等多重身分,他與不同年齡、出身的舞女對話,塑造出不同的小人物容貌。
一如周成林所言:「這本書,不是學者的社會學與人類學田野調查,也不是新聞記者的暗訪報導內幕揭祕,只是一個舞客嫖客兼作家的非虛構書寫。我關注的首先是人,男人、女人,包括跳出自我、關注執筆的這位舞客嫖客兼作家。我想讓這本10萬字的書,盡量靠近非虛構的文學寫作。」
即使這些年,成都很多街巷面目全非,舊城盡毀於官方一波接一波的拆遷與「改造」,街頭茶館依然層出不窮,當地人依然喜歡坐在路邊,一邊呼吸骯髒空氣,一邊喝著5元一杯的茉莉花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成都是個奇怪的中國城市。
只看官方宣傳,成都讓人嚮往:連續13年「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第一名,連續8年「中國最具投資吸引力城市」第一名,連續6年中國新一線城市榜首。2021年,人口兩千萬的所謂大成都,「確立了城市的新品牌:雪山下的公園城市、煙火裡的幸福成都。」
這幾年,不論官方抑或民間,吹捧成都已是常態。登上中國網路,這類「成吹」或「蓉吹」(蓉是成都別稱),一搜即有。有篇「成吹」微信公號文寫道:「『雪山下的公園城市』已成為最能代表成都的一張城市名片,在大都市遙望雪山,已融入成都人的生活日常」,「唐代大詩人杜甫的『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坐在家中遙望雪嶺雪山正愈來愈多的出現在人們的生活中。」據說,世界千萬人口的大都市,只有成都才有「長達千里、最高點達6千多米的雪峰天際線」。
然而,Smart Air,一家鮮為人知的環保企業,分析了中國16個主要城市2021年的空氣品質,成都的PM2.5濃度,只比前年下降2%,空氣汙染高於北京。身在成都,查看智慧型手機安裝的空氣品質App,已是我的日課,而且每天不只查看一次。一年四季,尤其寒冬,成都時常陰雲密布,霧霾深鎖,天色猶如人間地獄;空氣品質App即時列出的全球汙染最嚴重城市,成都很多時候位居前10位或前20位。
所以,除非你在成都不多的大晴天刻意登高,你根本看不到「長達千里、最高點達6千多米的雪峰天際線」。空氣汙染,而非「雪山下的公園城市」,才是這裡的生活日常。
在習近平的「新時代」,尤其新冠肺炎於武漢爆發進而擴散全球之後,中國當局對外愈加霸凌,對內控制日緊,中國特色的國家資本主義和技術威權主義如日中天。不少中國民眾,常年被官方的國家主義和愛國主義宣傳洗腦,欠缺真正的國際、歷史視野與獨立思辨,也心甘情願跟著當局的「主旋律」狂舞,自信心無限膨脹,以為中國真的強大且為世人尊重了。上列「成吹」或「蓉吹」,浮誇可厭,有見識的成都人也覺得虛假,只是當代中國的洋洋自得在一個內陸城市的折射或縮影。
一個城市的市民有沒有幸福感,真的因人而異。身在不同國度與時代,也有不同感受。北韓多數民眾,常常覺得他們活在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就像北韓一首歌所唱,「我們最幸福。」我念小學時,也認定自己這一代人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少年兒童,因為我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有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有無比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吃得飽穿得暖。要到成人之後,心智漸開,我才明白,真正的幸福,不單限於衣食起居生活無憂,更在於公民的言論自由、資訊自由等基本權利是否得以保障,更在於內心與精神是否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可以肯定,評定當代中國最具幸福感的城市,不會有言論自由和內心自由這類指標。然而,拋開這類指標,拋開天啓一般的(apocalyptic)空氣汙染,若論動物或感官層面的幸福感,成都的確可以躋身當代中國最具幸福感的城市,不管有沒有官方宣傳的那些第一名,也不管有沒有身在公園遙望雪山的生活日常。至少,對於草根市民,這裡還有5元一杯茶的街頭茶館與5元一曲舞的洞洞舞廳,比起大熊貓、川劇變臉、杜甫草堂、寬窄巷子和米其林川菜館,它們是真正的人間煙火。
走遍全中國的大城市,只有成都才有隨處可見的街頭茶館。這些茶館,不是粵港等地的茶樓,所謂飲茶,實則「一盅兩件」,吃吃早餐,嘆嘆下午茶;也不是精緻高雅的品茗佳所,甚至還有神神叨叨的茶藝表演。成都的街頭茶館,是草根市民消磨時光的簡陋所在,更像我在印度、緬甸等國大城小鎮見到的那類街頭廉價茶檔,販夫走卒,嫖客舞女,也可坐下來喝一杯茶,出一會兒神。
成都的街頭茶館究竟有多少,恐怕無人也毋需精確統計,我的估算至少數以千計。中國現代文學最好的一位小說家李劼人就是成都人,他的代表作《死水微瀾》就有寫到清末的成都茶館。文化大革命時,熱中「破四舊」的紅衛兵,把坐茶館視為消磨革命鬥志的剝削階級閒情逸致,我聽一位老者回憶,當年茶館停業,想去喝杯茶也不容易。浩劫過後,茶館並未消失。即使這些年,成都很多街巷面目全非,舊城盡毀於官方一波接一波的拆遷與「改造」,街頭茶館依然層出不窮,當地人依然喜歡坐在路邊,一邊呼吸骯髒空氣,一邊喝著5元一杯的茉莉花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街頭茶館多,足證當地的閒人或「懶人」較多。即使現在,成都房價也低於北京、上海、深圳和蘇杭等地,物價不算太過昂貴,只要不求奢華,民眾毋需太過劬勞,即可應付日常生活;除了高檔寫字樓的商務白領這類人士,普通市民生活節奏也較舒緩。就以我經常出沒的「勞動人民第二新村」(俗稱新二村)為例,這片上世紀中後期修建的平民樓宇,是市中區僅存的草根聚居地,略有3、4個足球場大小,都是6、7層舊樓,住戶多為幾十年前拆遷到此的成都居民,也有外地打工仔和小商販。新二村還是大型街市,菜販肉販魚販和水果販等等,沿著區內樓宇之間的狹窄街巷為市,早晚都如鄉鎮趕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竟有4、5家露天或半露天茶館,不管你是什麼人,讀書閒聊發呆,搓麻將打撲克,5塊錢買一杯茶,就可樹下路邊坐上一天。
成都的街頭茶館坐久了,有意無意,你會不時聽到周圍茶客的閒聊。比起上海話、廣東話、閩南話,成都話聽出一個大概不是太難。你可能聽到鄰桌三個大叔在聊昨晚去過的某家洞洞舞廳,他們跟哪些婆娘跳了好多錢,哪個婆娘身材好咪咪大,哪個婆娘既不懂事又很難纏,他們後來又跟哪些婆娘出去宵夜乃至開房。運氣好的話,你還能遇到恩客約出來喝茶的舞女,多為半老徐娘,妝扮也不妖豔,跟良家人妻無二。她們和恩客天長日久跳熟了,既像親情多於愛情的老夫老妻,又像禮尚往來的生意夥伴,甲方乙方,你照應我,我也識得做人。
洞洞舞廳一名,正是源自成都。1970年代後期,毛澤東的暴虐統治和革命清教主義告一段落,中共漸漸放鬆對庶民生活的全面控制。舞廳,這一「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的生活方式」,也在中國大小城市「死灰復燃」。成都當時有些舞廳,開在市中區幾處防空洞內(毛時代防備蘇聯核攻擊的戰備設施),就此浪得洞洞舞廳大名。即使現在,開在防空洞或地下室的舞廳已經不多,成都人還是習慣把所有舞廳稱為洞洞舞廳。不單如此,因為散落全城,消費低廉,既跳一本正經的三步、四步和探戈等交誼舞,更有曖昧色情的砂舞(跳這舞時,舞池燈光昏暗或全黑,男女身體緊貼,髖胯相互摩擦,彷彿砂輪打磨,所以叫作砂舞,大家於是也把洞洞舞廳稱為砂舞廳),幾十年來,即使當局以掃黃為名多番整肅,成都的洞洞舞廳也從未面臨滅頂之災,反而「臭名遠揚」。據我聽聞,甚至有外地舞客專門搭飛機來成都,下了飛機直奔舞廳。
如同街頭茶館通常5元一杯茶,成都的洞洞舞廳,現在也多5元一曲舞的消費(舞廳一曲舞,大概3、5分鐘)。5元一杯茶和5元一曲舞,「客戶體驗」當然難臻上佳,然而這是草根消費,好比粗茶淡飯,解渴充飢足矣,講究挑剔的茶客或舞客,大可光顧高檔茶樓與10元一曲舞的舞廳。成都雖是洞洞舞廳發源地,中國別的城市,如瀋陽、西安、昆明和蘇州,也有類似場所,有的叫「黑燈舞廳」,有的叫「摸摸舞廳」。我問過幾位有所踏足的外埠朋友或讀者,這些地方的同類舞廳既沒成都多,消費普遍也比成都高。
成都現在究竟有多少家洞洞舞廳,這個問題,就像估算成都有多少街頭茶館,只能說個大概。前兩年,為了撰寫本書蒐集素材,我去了約莫30家大大小小的洞洞舞廳。比照中國網路上發布各地舞廳訊息的微信公眾號文章(這類公眾號,很像前些年香港報紙成人副刊的風月指南),成都的舞廳我大致去了八成,也就是說,考量中國當局對新冠疫情的「歸零」策略和對洞洞舞廳的不斷「整改」(據聞西安和昆明的同類場所這幾年就遭重創),考量即便如此仍有舞廳新張大喜或改頭換面,成都的洞洞舞廳,現在該有4、50家,很難得了。所以,我把成都稱為砂舞之都,比起官方宣傳的什麼「國際美食之都」、「音樂之都」、「會展之都」,這更有意思;洞洞舞廳,甚至可以申請上榜聯合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UNESCO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Lists)。
這當然是我的戲謔之辭,或是對當局以浮誇手法推廣城市的反諷。不過,這類浮誇並不出奇,正好映照中國當局近年來整肅思想文化界和明星娛樂圈的諸多舉措,譬如習近平所謂「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是加強我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重要任務」。可嘆的是,「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在官方話語中,只能有一種模式,那就是「用中國理論闡釋中國實踐,用中國實踐昇華中國理論,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範疇、新表述,更加充分、更加鮮明地展現中國故事及其背後的思想力量和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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