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6平方公尺的牢房,布尼跟30幾個殺人犯、重刑犯關在一起。他們被毆打、電擊、筆插,監獄有集體痛毆的歡迎派對,若被發現「罪犯」們彼此有交情,還要他們強暴彼此。
這些是敘利亞頭號人權律師安瓦爾.布尼(Anwar Al-Bunni)的痛苦經驗。如今流亡在外的布尼正在將敘利亞阿薩德政權告上國際法庭,他說,這是敍利亞找回正義 、重回安定的第一步,「阿薩德若沒有為罪行付出代價,這個世界會付出代價!」
58歲的他在大雨中走了進來,我們約在他柏林的辦公室,流亡海外已經3年,辦公室裡除了一座人權先鋒獎座,只剩牆上那張照片,「他一直沒有回來。」邊用手帕擦額頭上的雨水,邊指著事務所合夥人的照片說,合夥人自從被軍事警察逮捕之後就下落不明,兩人共同建立的律師事務所,辦公室、公務車也都變賣,沒辦法,為了還政府罰金。
從老阿薩德到小阿薩德,安瓦爾.布尼(Anwar Al-Bunni)從1981年軍隊掃蕩家鄉,毆打他、燒他鬍子後,就成為人權律師。敘利亞戒嚴半世紀,阿薩德家族統治下的鐵幕中,敍利亞最有影響力的獨立媒體創辦人、最大反對黨的領袖被捕,都是布尼站在他們身旁。
布尼什麼都沒了,律師執照被政府吊銷,被判刑2次、入獄5年,罪名是「散佈假消息」,他為政治犯的辯護內容就是「證據」。在獄中被連續暗殺,有人推他下樓、要吊死他,美國總統小布希公開呼籲,敘利亞必須釋放他。
什麼都沒了的布尼,全家人在獄中度過的時間總共超過75年,有的再也沒有回來。2014年他決定出逃,要找回所有失去的東西中最重要的一件:「正義」。
「從1963年老阿薩德上台之後,他就為自己重新定義了『正義』。」布尼說,屬於少數派──阿拉維派的阿薩德,從法律制定到賦予軍情單位監視人民的一切權力,一步步打造極權,掌控整個國家,甚至在老阿薩德去世後,45分鐘內修改憲法,下修參選年齡限制,讓小阿薩德順利接班。
極權世襲下,敘利亞被冠上「阿薩德家族農場」之名。
同樣來自少數族群、信仰基督的安瓦,看著手握媒體的阿薩德把民眾對於民主改革、反貪腐、人權的要求,包括40萬庫德族人的公民權、媒體自由、集會自由、性別平權等都操作成「極端伊斯蘭破壞國家穩定」、「境外勢力滲透」等叛動,「但若不是軍隊殺進來了,宗教因素從來不是我們生活的衝突來源啊?」布尼說。
同時,阿薩德對平民數以萬計的屠殺、控制,都聲稱為了國家穩定、發展而屬於合法。
2001年小阿薩德上任,布尼和多數敘利亞人民一樣,以為是新希望來了,短暫的大馬士革之春(Damascus Spring)失敗後,2006年,布尼與其他300名社會知識份子再簽訂宣言、擬訂新憲法,上書希望改革,最終卻一樣換來罪名。
那是一個6平方公尺的牢房,布尼跟30幾個殺人犯、重刑犯關在一起。
每天清晨3到5點間被叫醒,一整天禁止說話,甚至清喉嚨也不行,不准祈禱、遭虐時不准出聲。最常見的刑罰是毆打,用皮帶、棍棒、纜線等,其他「武器」還有電擊、筆插,用化學藥劑燒、用帶有鉤子的鏈子甩。有新人來,監獄還有集體痛毆的歡迎派對,若被發現「罪犯」們彼此有交情,獄卒還要他們強暴彼此。
受傷嚴重、病重,是有機會去醫院的,只是醫生、護士同樣備好刑罰,讓許多人在醫院身亡,直接裝袋,丟進垃圾車。
在監獄裡,布尼遇見許多他幫助過的政治犯,靠著他們保護,才能撐過幾次暗殺。他在探監時段,繼續把如何繼續推動改革、新憲法的雛形等訊息傳出去。
「我們要一個沒有人能違反人權的國家,不管是多數族群還是少數掌權,我們要一個司法獨立、有社會正義的國家,40萬庫德族人要有公民權、庫德語列為官方語言,總統權力必須下放給國會,」彷彿刻在心上,布尼描述著他想像中的新敘利亞。
2011年,這個「想像」等了10年、正義淪陷半世紀,從不知世事的青年塗鴉開始,人民起義爆發。阿薩德選擇武力鎮壓,境外勢力接著攪局,一步步演變之下,7年屠殺換來半殘的敘利亞,和正義的消失。
「整個世界不想看到的,就是敘利亞的民主化⋯⋯,所有人都想要扼殺這場革命,」布尼形容,當境外勢力給錢、給槍,事實上他們並不真的支持反極權的改革,也不支持叛軍,他們要的是插旗,是確保對方不能贏。
金主利益優先之下,於是出現殺人兇手坐遊覽車全身而退的畫面。
11月,ISIS撤出最後一個敘利亞據點,被美、蘇、阿薩德形容為巨大勝利。事實上,BBC等外媒揭露美蘇等聯盟與ISIS秘密談判和協議,他們以遊覽車、貨櫃車,護送三、四千名ISIS份子和他們的武器出國,來自法國、土耳其、敘利亞、中國、伊拉克等國籍的聖戰士與他們的家人,就此帶著武器踏上旅程,準備在其他地方重起爐灶。
除了戰犯ISIS能夠全身而退,如今在敘利亞,軍閥也能當王。勢力範圍之內他們控制司法、貨品走私、金融換匯,靠綁架商人致富,或從國際援助抽傭。這些權力來自阿薩德的默許,若沒有他們的軍事力量,阿薩德可能已經流亡。
於是國難中軍閥躍昇權貴,恐怖份子在列強點頭之後全身而退,為社會正義而起的人民卻被噤聲,正義呢?布尼一路追問。
58歲的他是理解政治算計的,只是把時間拉長,強權們看似符合政治利益的舉措,其實傷害的正是自己。「2011年我就跟各國大使都說了,如果你們不介入,未來你們必須付出代價!」布尼回憶,各國大使則都以不符合本國利益,或是國內民意不支持為由,拒絕了布尼的提議。
叛軍起義一年之後,四散各地的軍團,孤立無援,部分的他們走向極端,絕望中成為ISIS、蓋達組織分支的新血。ISIS在2014年壯大崛起,還有來自上百個國家、3萬名外國聖戰士加入,攪亂戰局。500萬敘利亞人陸續出逃,掀起二戰後最大難民潮,聖戰士隨之進入歐洲,蔓延成各地的恐怖攻擊。
根據國際經濟與和平組織(Institute for Economics and Peace)統計,過去一年,是九一一事件後,已開發國家因恐攻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年。其他如西方國家的極端民粹興起、黎巴嫩戰爭再起等,敘利亞內戰的蝴蝶效應,還在改變世界秩序。
要恢復秩序,追回正義、為戰犯定罪,是布尼眼中唯一策略。
從今年3月開始至今,他與其他12名曾被監禁的敘利亞人,以證人身份,正式向德國及其他歐洲國家、國際法庭,提出告訴,對象是17名敘利亞軍情部門的高階官員、國防部長、軍事警察等,罪證包括使用化學武器、違反人權的監禁人民、武力鎮壓等。
9月底瑞典已開出第一槍,將一名成為瑞典難民的敘利亞政府軍成員定罪,《紐約時報》視之為展開定罪阿薩德之路的里程碑。
「有正義,才可能完成政治性的安排,」布尼解釋,美蘇在敘利亞纏鬥至今,確定軍事手段無法解決敘利亞問題,「但如果不把阿薩德定罪,不讓極權體制知道逃不掉犯下的罪,怎麼可能有『符合敘利亞人民』的政治性協商結果呢?」布尼激動地說,強權們如果繼續扮演主宰正義標準的角色,敘利亞國內上千萬流離失所的人民、數十萬內戰中被殺的人民,將從受害者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絕望,而後尋求復仇,下一個ISIS再起只是遲早的事,阿富汗、伊拉克正是最好的例子。
布尼的訴求並不孤單,前聯合國敘利亞特別調查員Carla Del Ponte同樣認為阿薩德遲早要面對司法正義的檢視,「正義沒有被聲張,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的,這是歷史不斷告訴我們的事。」經歷兩代阿薩德政權、流亡至英國的前敘利亞副總統卡達姆(Abdul Halim Khaddam),講得更是直接,若國際社會忽視阿薩德對人民的壓迫,恐怖主義將是敘利亞人的唯一道路。
可惜的是,Del Ponte在發現俄羅斯強行介入對阿薩德罪行調查後,決定辭職。「(強權們)還是一樣,他們只是操弄著手上的魁儡演給我們看,難道他們不能從(阿富汗、伊拉克的)失敗中學到一些事情嗎?」布尼問。
- 2012年 阿薩德頒布行政命令,准許政府更新任何被列為違建或是被認定不被允許的住宅。
- 2015年 允許地方以及中央政府能夠建立投資公司,以獲利為目的對外招商、融資。 敘利亞鋼鐵委員會成立,為重建做準備,董事會中17個董事皆與阿薩德政權有緊密關係。
- 2016年 容許私營企業開採除石油之外的國家資源。
將軍Issam Zaher al-Deen更在國營電視台放話,「那些離開敘利亞,逃跑到其他國家的人,我希望你們永遠不要回來,即使國家原諒你了,我發誓,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也不會原諒你。」
流亡3年,布尼不斷試著以長期的國際利益,說服各國在「維權的阿薩德」與穩定的敘利亞民主政體間做出決定,他在海外難民身上搜集罪證,包括叛逃的軍方攝影師攝下的上萬張死者照片等,同時訓練敘利亞律師,希望在各國的司法系統中,找回正義的可能性。
58歲的他大半輩子都在與阿薩德作戰,真的值得嗎?我們問。
「世界上每一項權利都是必須付出代價才能掙來的,如果我們是懦夫,我們就不值得擁有權利!」。
「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這世界是如此,我離去的時候它不能還是一成不變,我的下一代,不應該再受一樣的苦。」只有談到家庭的犧牲,律師布尼才露出一絲感性。
隨後,他又像是做出最後抗辯一樣,在我準備收起筆記本前說:「如果阿薩德不被定罪、沒有罰責,那伊朗、沙烏地、土耳其、埃及也都會這樣對自己的人民,就會有更多人逃到歐洲,歐洲會付出不可想像的代價,但我們的勝利,會拯救所有被極權統治的人,會讓所有罪人知道,無罪開逃是不可能的。」他停下,深呼吸,再次對著我說:「我們,會改變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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