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總統和立委大選進入白熱化階段，但在政治觀察者眼中，這屆選情卻異常冷清。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王業立指出，以校園內的年輕族群為例，無論是談論選舉議題、或是必須返鄉投票的使命感，在這次選舉中都不像過往那般熱烈。

選情冷清，小黨首當其衝。大黨還能靠組織戰及基本支持者攻城略地，缺乏資源的小黨卻更加陷入困境。

事實上，中選會的歷屆選舉數據即已顯示，在台灣政治版圖中，小黨正逐漸凋零。自從立委選舉改成單一選區兩票制以來，太陽花學運爆發後的立委選舉曾有19個政黨競爭不分區席次，本屆則下跌至16個。

4年前的立委選舉還有6個政黨跨越3%門檻、4個政黨取得不分區席次，此次外界卻普遍預測34個不分區立委將集中在藍、綠、白3個政黨中。

眾多新興政黨中，上屆大選獲得5席不分區立委的民眾黨，隨著此次黨主席柯文哲參選總統的帶動，聲勢更上一層樓，因此被外界預測可望取得更多不分區席次。但除此之外，其餘小黨的身影很難被看見，全數陷入生存保衛戰。其中，上屆大選獲得3席不分區立委的時代力量，以及上屆得票3.66%的親民黨、得票3.16%的台灣基進，已成為小黨能否繼續存在的重要指標。

2014年太陽花學運爆發後，激勵年輕世代參政與小黨力量崛起，時代力量是當時風潮中最具代表性的小黨，不但在2020和2016年大選都取得不分區立委席次，幾位具有全國性知名度的政治明星如黃國昌、林昶佐、洪慈庸等人，更率領時力成為國會第三大黨。

但2017年之後，時代力量卻陷入政黨定位不明的困境，內部頻繁的路線之爭引發多起分裂危機以及數波退黨潮。近期前主席黃國昌更在退黨後，火速加入民眾黨、位列不分區名單第二位，種種因素都讓時代力量的影響力大不如前。

曾分別以時代力量、無黨籍身分競選台北市議員的太陽花學運要角吳崢，在歷經兩次失敗後，於去年5月正式加入民進黨，接受徵召參選新北市中和區立委（新北市第8選區）。回顧離開的原因，他坦言起初時代力量的確沒有包袱，是加速政治新陳代謝的途徑，但後來黨的路線搖擺不定，又出現內部矛盾，「算是（新政治）實驗失敗，我才決定離開，」他說。

吳崢接受《報導者》採訪時也強調，他發現在現實運作中，第三勢力其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沒包袱。不僅無法在保有小黨主體性的情況下，和大黨做出區隔；另一方面，又無法和其他新政黨搶中間選票。他無奈地指出時力的困境，「從社運出來的政黨不可能去喊要死刑、核能甚至支持服貿，就被民眾黨極大壓縮生存空間。」

民眾黨在上次大選以11%的政黨票得票率拿下5席不分區立委，超越時代力量成為台灣第三大黨，也削弱了其他小黨的發展空間。曾於2016年代表綠黨社民黨聯盟投入立委選戰、2018年則以時代力量身分競選新北市大新店區議員的曾柏瑜，也在2019年離開，於去年5月受民進黨徵召，入黨代表「民主大聯盟」挑戰國民黨七連霸立委羅明才。

曾柏瑜受訪時表示，她看到支持者和志工因為敗選而落淚時，才發覺選舉並不是一場社會運動，選舉就是選舉，不是社運的延續，也不是單純的政治理念倡議。

2016年競選立委失敗後，曾柏瑜在新店成立深蹲協會，開始關注在地長照、托育等議題，改採更務實的路線，希望提出更好的政見，也更勤奮地跑基層活動來讓自己被看見，但2018年代表時代力量出馬的她仍然落選。隔年選擇離開時力的曾柏瑜逐漸改變想法，認為無論候選人再怎麼優秀，「選民仍是看黨投票，大家會希望我投的這票是有效的，」她指出。

離開的人因為看清現實冷峻或路線分歧而與同志告別；留下來的人，則盼望堅守崗位來渡過消失危機。

現任不分區立委、擔任過時代力量黨主席，此次代表時代力量在新竹市參選立委的邱顯智強調，他們不會和其他政黨勾肩搭背，小黨應靠自己長大。邱顯智辦公室主任林靖豪則不諱言，他們也察覺到時代力量正在被邊緣化，由於缺乏會吸引主流媒體注意的政治明星，時代力量必須重新建立新的政治基礎。

時代力量在此次選舉推出2位區域立委參選人，不分區立委名單則由長期投入老人福利領域的前台中市副市長林依瑩領銜。即便外界並不看好時代力量此次選情，林靖豪仍以「謹慎樂觀」來形容他們內部的氛圍。他指出，時代力量本就是從社會運動中發起，是關注各種公平正義和弱勢議題力量的集合；雖曾有過路線搖擺的問題，但現在正是最能放手一搏、最能走出過去被標籤為「小綠」、「側翼」定位的時刻。

「現在時力的主張很明確，就是反對地主治國，這是很多民生問題的根本。」林靖豪強調，日前立法院才三讀通過、但遭時代力量大力反對的「囤房稅2.0」條文，正可以說明他們現階段的政黨理念。召開記者會時，幾名時代力量立委就強調，只有提高1.2%的稅率對有意囤房的投資客不僅毫無嚇阻作用，炒房也完全不會消失；因此在時代力量版本的草案裡，是從不動產評價委員會的組成下手，希望呈現房屋的真實價格，藉此讓房屋稅稅基進一步貼近市價，才能真正提高囤房成本。

林靖豪也指出，代表時代力量參選新竹縣立委的現任黨主席王婉諭，不但喊出「保5拼8」（指希望當選的立委席次）口號，也宣示將在選前發動百場街講，目的就是希望從街頭而生的時代力量，能再次走入人群、贏回理想。

在此次大選出現期待「政黨輪替」的風潮下，林靖豪認為時代力量的機會在於抓住厭倦藍、綠兩黨的選民，但這樣的選民正好是民眾黨最大的支持者，因此時力必須更想辦法用民生議題來說服這群人轉向。

然而，太陽花學運的政治紅利早已消退，如今年輕世代也與太陽花學運世代有很大差異，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讓時代力量重新擦亮招牌，這正是邱顯智辦公室裡、這群平均年齡30歲出頭的太陽花世代政治工作者最煩惱的問題。

在2016年正式登記的台灣基進（後稱基進黨），和時代力量一樣是年輕政黨。2020年首次進軍國會選舉，就由「3Q」陳柏惟擊敗國民黨籍候選人顏寬恒取得台中區域立委席次。但短短一年後，陳柏惟卻成為台灣首位被罷免的立委，基進不僅失去立法院的唯一席次，泡沫化的危機也跟著到來，如今全台僅有兩席議員。

此次選舉中，相對部分政黨大規模地提名區域立委，過去從高雄起家、本土意識強烈、以罷免韓國瑜案聞名的基進黨，卻選擇反其道而行，只在台北和宜蘭分別提出一位立委候選人，不分區立委名單則由電影學者暨中央大學法國語文學系教授史惟筑領銜。

「我們都在討論正當性，選哪個區域才有正當性；因為理念型政黨要有它的角色在，我們不是只為了存續，但這是一個滿傻的做法，」吳欣岱說道。身兼基進黨台北市黨部主委和區域立委候選人，吳欣岱在接受《報導者》訪問時回顧上半年選戰策略的討論，她指出過程中幹部們並沒有太多衝突，大家很快達成共識。

但如果無法存續，又該如何推動理念？面對這個提問，吳欣岱不諱言地指出，基進黨並沒有把握政黨票能越過3%到5%這個門檻，而此次大選基進黨文宣連放上賴清德名字都會被民進黨支持者罵，因此基進黨只能努力接住「厭倦藍綠」的票。

各小黨都想爭取「厭倦藍綠」的選票，但卻不容易脫穎而出。在立委候選人抽籤號次出爐的當天，吳欣岱正與團隊在南港同德市場裡掃街，「2024，22得4，政黨票請投4號台灣基進」，逢人就說的口號，是希望拉抬基進的政黨票支持度，途中卻有幾位長輩誤以為主打醫師出身的吳欣岱，是代表民眾黨參選，或根本不清楚台灣基進是什麼樣的政黨。

事實上，基進黨設定的選舉策略，就是要讓吳欣岱北上打天下，讓基進黨進入北部民眾的視野裡。因為該黨幕僚們意識到，從政治經濟重心到媒體關注度，大本營位處高雄的基進黨都很難受到重視，「假設今天有一個年輕人想要從事政治工作，他幾乎不會把基進變成他的選擇，因為基進太遠了，」一位黨部人員指出。

自2020年代表基進黨參選台北市議員以來，吳欣岱也發覺小黨的困境益發明顯，「像基進在港湖知名度幾乎是趨近於零，劣勢很明顯。」儘管在上屆市議員選舉中，吳欣岱最後以10,186票、4.94%的得票率落選，離當選只有1,300票之差，但在此次競爭激烈的港湖立委「三腳督」選戰中，民進黨有高知名度的高嘉瑜出馬、國民黨則有老牌議員李彥秀坐鎮，吳欣岱的選情並不被看好。

採訪當天，當對手李彥秀站在宣傳車上呼嘯而過，吳欣岱反而更加提高音調、扯開嗓門向群眾介紹自己和基進黨的理念。吳欣岱坦承，「難選，基進每次都難選，但我會代表基進繼續選下去，」她強調，「如果我加入民進黨只是為了比較好選，那我幹嘛不回去當醫生？台灣基進這個小黨的存在是必要的，至於（是否）投給我們，這個是我們沒辦法控制的事情，做好覺悟就好。」

新興小黨載浮載沉，老牌政黨親民黨同樣面臨生存危機。不同的是，親民黨曾經叱咤風雲，2001年創黨後首次投入國會選舉中就獲得46席立委，直到2016年，親民黨在政黨票得票率都還有6.52%的表現，也獲得3席不分區立委；但在2020年政黨票得票率下滑至3.6%，並且退出國會。

如今，這個黨主席始終掛著宋楚瑜名字的老牌小黨，正逐漸被人遺忘。才上任兩個月的親民黨發言人胡文琦坦言，黨內不是沒有認知到正在分崩離析的現況，「但我們“nothing to lose”。」

不到10人的中央黨部辦公室裡，幾位年紀較大的黨工正勉力維持黨務運作。辦公室後頭是一處嶄新的攝影棚，從地毯到攝影機、棚燈，無一不是最新的設備──此處正是《瑜你有約》YouTube節目的拍攝現場。親民黨正試著力挽狂瀾，從打造自媒體開始，由宋楚瑜在6至8分鐘的節目裡，以輕鬆口吻向大眾介紹該黨理念與不分區立委的專業。親民黨此次提出的不分區立委名單，是由前立委、財政金融專家李桐豪領銜。

儘管現在才進入新媒體的世界，步調有些緩慢，但胡文琦強調，這也代表著81歲的宋楚瑜還願意改變。他們依照短影音製作的邏輯，快速舖陳訪談笑點，試著擺脫親民黨陳舊的印象。

除此之外，宋楚瑜的身影也出現在《百靈果News》節目上，討論他為什麼不退休，以及台灣走向民主化背後的歷史過程；宋楚瑜和年輕世代的節目主持人從風格、立場到對世界局勢的認知都衝突不斷，但長達一小時的節目在YouTube卻創下近90萬人次點閱。

節目錄製當下，胡文琦在場擔任安撫的角色，他說從威權時代走來的宋楚瑜其實非常討厭講話被打斷，「但親民黨要重生，就必須要跟年輕人交流對話。我知道上百靈果（節目）會有極度的衝突，但有衝突才有新聞、論述才能被大家看見，這是一場冒險，」他強調。

胡文琦口中的論述，也是親民黨近期的主張：煞車者和推動者。對外，親民黨希望在緊張的兩岸關係中扮演煞車者以避免戰爭；對內，則希望獲得不分區席次，甚至成立黨團來推動福國利民的政策。其中一項他們最關注的改革，便是選制的革新。胡文琦指出，「畢竟改成單一選區兩票制之後，小黨的狀況就是一直在向下，基本上對台灣現在多元族群的角度不是一個正確的方向。」

儘管勉力作出改變，但在藍、綠、白三分天下的局勢下，親民黨是否能夠重新擦亮招牌，在選情觀察者眼中仍是一個大問號。

除了上次大選得票超過3%的時代力量、台灣基進、親民黨，此次大選還有新黨、台聯、綠黨、台灣維新、中華統一促進黨、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等眾多小黨提出不分區立委名單，但目前也都不被看好能取得不分區立委席次。

面對小黨們逐漸凋零，長期觀察政治發展的王業立指出，過去多數小黨都是在「個人式政黨」的領導下發展，傳統的親民黨、台聯都是如此，但當高知名度的政治人物光環逐漸退去，小黨的支持度也會跟著驟降、發展受到局限。

「普遍而言，我認為台灣的第三勢力影響力正逐漸式微．未來也看不出來他們有重新壯大的機會──這是目前台灣無論舊的或新的一些小黨所普遍面臨到的困境，」王業立分析。

王業立認為，小黨式微共通性的根本原因在於制度。2008年選制改變，不只在不分區立委設下了得票率5%的門檻、3%的政黨補助金限制，總席次也只有34席。另外，新興政黨想要在不分區提名，也必須在區域立委中提名10位才能取得資格，以每一席立委須繳納保證金20萬元來計算，基本門檻就是200萬元起跳。在現有選制的制約下，小黨要生存、甚至參與立委選舉，都是頗困難的事情。

他並以美國知名比較政治學者諾里斯（Pippa Norris）的選舉制度研究為例指出，如果強調責任政治，一個單一政黨過半的政府最能實踐有效統治並為政策負責；相對的，如果一個社會追求多元代表性，則會偏向比例代表制。要往哪個方向走，端看每一個國家的選擇。

現階段台灣立委選舉採單一選區兩票制，但基層民代選舉卻還是維持複數選區投票制。王業立認為，小黨並非沒有參選空間，只是想要進軍中央就難上加難；好不容易透過不分區立委培養出來的政治人才，也容易在區域立委選戰中耗損。

為此，台灣是否該走向德國的「聯立制」，向來也是討論的重點之一。該機制由各政黨立委最終席次以政黨票比例分配，在扣除區域立委席次後，差額由政黨比例代表名額中補足，只是目前德國「聯立制」也存在不少問題，如超額名額嚴重等狀況。

既然如此，法制面上該如何端出一個能平衡多元面向和有效統治的做法？參考多國經驗後，王業立建議，台灣可以在現有的並立制下思考如何增加彈性，包括增加不分區席次名額、降低席次分配門檻，以及適度調降保證金等。「這些制度的改變要涉及修憲，（做起來）並不容易。在不修憲的狀況下，先降低保證金和允許雙重候選制，是可以嘗試的方向。」王業立解釋到。

台大社會學系教授何明修則從社會運動面向提出觀察，他認為時代力量、社會民主黨都是從社會運動中催生的政黨，但這些小黨們並沒有形成有分量的第三勢力，原因之一是小黨之間沒有整合，「如果時代力量跟綠社盟合作，（2016年）在國會拿下10席，現在可能就是三足鼎立了，」他說。

此外，何明修與王業立同樣強調，小黨們都偏好以國會選舉為目標，而不是從地方議會慢慢培養實力，但在現行國會選制（單一選區兩票制）下，國會並不利於小黨競爭。

從社會運動的角度來看，何明修認為，大型社會運動產生的效應未必是新興政黨，而是政治變革。以太陽花學運為例，最重要的效應是擋下兩岸簽訂服貿協議，在美中貿易戰以及COVID-19疫情爆發後，國際社會才意識到中國有問題，而台灣因為已跟中國拉開距離，才有餘裕去因應國際情勢的變化。

至於背負太陽花學運期待的時代力量，則已朝向各種民生議題進行耕耘。林靖豪如此強調：「我們不期待明星、不期待突然爆發，就是慢慢累積。雖然情勢有時高有時低，但相信台灣還是需要改變社會的基層力量，如果已經開始扎根，就不會完全消失。」

當社會運動浪潮褪去，亦或是政黨明星光環褪色，相應而生的小黨都必然遭遇嚴酷生存挑戰。這次大選之後，台灣政治生態會更朝著責任政治或是多元代表方向前進，端看選民在1月13日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