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九合一大選並行的18歲公民權修憲複決,最後獲564萬張同意票,未達門檻而宣告破局。《報導者》訪問日本北海道大學傳播媒體研究院助理教授許仁碩,他是台灣野草莓運動的發言人,曾任台灣人權促進會法務主任,長期研究台灣與日本的社會運動與組織動員,在選後分析此次修憲複決的意義。
許仁碩認為,本次複決投票讓社會真實聲音浮現,表面上沒有任何政黨反對,但選後才知道有4成多的投票者反對18歲公民權,讓「世代對立」的問題浮上檯面。而此次修憲推動過程的青年動員,顯現台灣社運組織的型態轉變,高中學生在行動中扮演重要角色,透過草根耕耘和橫向串聯,未來有機會累積能量,繼續改革議程。另外,這次事件也將成為這個世代青年的集體記憶,但敘事如何被形塑,還在成形中。
以下用第一人稱呈現許仁碩的受訪紀要:
這次修憲複決沒有反方,至少朝野沒有政黨明確反對,但很多討論和政治訊息的傳遞蠻隱性的,發生在LINE或群組對話裡,就算學者想抓data,可能也抓不到。但投票的重要性在於,我們知道有4成多的投票者反對,不投你根本不知道,因為民調中有可能不好意思說。
老實說,你要給一個沒有權力的人權力,本來握有權力的人就會不舒服。世代對立的問題本來就存在,看不起屬性上比自己低的人,檯面化未必是壞事,我們終於可以來處理。難道這些東西以前沒有放到政治議程上,大家就很尊重比自己年紀小的高中生嗎?也沒有,只是高中生沒有站在你面前做政治行動,平常就窩在心裡。
複決讓大家表態,下一個功課就是這些人在哪裡?他們是誰?為什麼反對?這是一個重要的開始,這樣才能對話。找到他們,多拉一個人就是多一個贊成、少一個反對。我們這次沒有過的理由,不是因為反對多於贊成,是因為門檻沒有到。
至於近4成未投票的民眾,沒辦法斷言他們就是反對,不能像韓國瑜說,沒出來罷免的都是支持我的,不能這樣詮釋。民主的選舉,只能看出來投的人,沒出來的人他怎麼想,我們沒有辦法幫他幫他代言,所以都是機會。
從民主化後大型的學生運動來看,可以看到不斷變化的趨勢。現代社會運動的特徵就是個人化、流動化,不是只有在台灣,各個國家都這樣,所有組織化、建制化的鐵票都在衰退,歐美曾有過規模很大的工會、社會團體,台灣因為有戒嚴時期威權歷史,過去除了國民黨之外,沒有空間發展出這些大型團體。
所以台灣的學運還沒發展出大型組織,就直接迎來很個人化的參與──我是因為個人關心的事情,來決定我的行動,不是因為我是某組織的成員,就照著組織的意思去做。流動化則是運動裡外的界線愈來愈模糊,可能今天還參與,明天就離開不幹了。
從野百合學運、野草莓學運、318太陽花學運、反課綱運動到這一次18歲公民權修憲倡議,我們可以看到運動結束之後,回到各地去經營自己的力量、耕耘自己的議題是很重要的,但彼此之間還是要有串聯,才有辦法在需要動員的時候集結起來。
所以像318,第一時間有辦法衝進去的人,彼此要認識、互相信任,有技能、膽識跟意識,如果不夠緊密,很容易就被警力瓦解。而且衝進去之後,訊息一散出去,馬上就能在各處找到夥伴,進到國會聲援,動員動得出來,代表有很多分散的組織網絡跟行動經驗,都是那幾年間各式各樣運動的累積。
反課綱從318的經驗得出「佔領是可行的」,所以模仿;那時候高中生的校內組織力量比較小,學生得透過網路粉專來找夥伴。但這次18歲公民權修憲的運動,比較特別的是高中學生自治組織的參與,這是校外NGO組織──例如台灣少年權益與福利促進聯盟(台少盟)或台灣青年民主協會(青民協)──難以替代的,他們無法像學生組織深入全國各校做倡議,但面對一個大的議題,全國性NGO的發聲和統一的論述又很重要,所以這是滿不同以往的做法。
不是修憲公投才叫議題,每一個學生碰到麻煩願意來找你的時候,能不能處理好,那就是實戰;如果只是帶著特定議題的目的性去做運動,一般學生不會理你啊。「我跟你說『餐廳很難吃、便當裡有蟲』,你說『那同學你知道修憲公投嗎?』」不能這麼目的性。
而且這個動員是長期的,從推動成案、宣傳、跟政黨斡旋到投票,如果沒有扎實的基礎,恐怕只能強力動員一次但難以持久。高中生這麼忙,有社團、有課業,在沒有經濟自主能力、行動力很受限的狀況,能長期持續做倡議,並且走到最後,贊成票比反對票多,整體能量是非常可觀的。
18歲公民權運動可能沒有辦法像318,有一場幾十萬人那麼大的集會,因為現在是個人化、流動化的時代,同一時間要讓所有人流到某個地方,當然不容易。大家都當過高中生,回想一下就知道,做集體行動會碰到多少困難,就知道這次這麼長時間持續性的動員,是多麼強大的一件事。
後續發展我認為大致可以分成三個面向。第一個是實際上比較核心參與的個人,經過這樣的運動,他們公共參與的技能跟意識,一定受到很大的影響,可能未來會傾向多關心一些事,當他們再碰到某一個契機,可能會願意多投入,知道怎麼樣去爭取。
第二個層次是這群同年齡層、同個世代的人,會形成一個集體記憶──當然,這個世代多寬,我們並不確定──他們會記得高中的時候,曾經有過這件事,不管有沒有參加,他知道當時一樣是高中生的人,有做過這樣的事情,這個記憶現在才剛開始要被形塑。
比方318佔領運動之後,大家覺得公民社會大勝利,可是今年選舉結束,搞了半天,好像大家也不是很滿意。所以我們對於某一個歷史事件的記憶,會隨著當下情境去改變詮釋。接下來的課題是,這個記憶我們要怎麼去談?詮釋權在誰手上?
另一種詮釋就比較負面──你們講了半天,根本沒有人理,反正還是輸了、沒有通過,在台灣搞修憲沒有效──這也是一種談法。接下來一定會有很多不同的談法,可能會有人怪台灣社會啊,說選民都怎樣,會有很多情緒出來。
集體記憶是一個還不確定的效應,可能是正面或負面,或者很複雜糾葛,但會是未來一個重要的課題。如果下一次的行動成功,這次的行動就會變成一個連續性的史觀,我們當初雖然輸了,但我們最後贏了。可是這真的是失敗嗎?你已經連贏兩仗,讓修憲成案、複決同意票多過反對票,最後是被複決門檻擋下來。怎麼去總結、分析、敘事,當然不會只有一元論述。
第三個是縱向的,跟不同世代的關係。這次出來推動的人,大部分沒辦法投票,那麼有投票權的大人,是正面看待這次的行動嗎?想進一步合作嗎?還是覺得年輕人都不行,彼此互相責怪?如果政治行動者正面看待,真心誠意要往下推動,可能會有良性的循環;但如果現在從政的人冷嘲熱諷,或當作沒看到,表面說支持但實際上也不作為,就很難往下。
沒有哪個政黨擺明反對,但如果有些政黨覺得有責任,要多做一點的時候,是不是要反省一下消極的態度?不要叫個別候選人做、覺得沒票就不做,否則這些人20歲之後,他要不要投你?
另外,學生身分最大的特點就是流動性,3年之後,整個學校的人都不一樣了。在跟下一個世代接軌的方面,這些行動者以後回到母校去演講,應該用怎麼樣的脈絡理解,學弟妹怎麼看待,這是運動能不能傳承的關鍵。
對於此次複決結果,我很排斥說這只是訓練,或是一個嘗試,這樣太看不起努力推動修憲的行動者。重點是他們站上舞台做這樣的議題、打這一場比賽,輸了就是輸了,沒有在看說你是幾歲,或是修憲太困難,輸了就不算、沒關係,這樣太貶低他們的主體性。
這一次雖然未通過18歲公民權修憲複決,但民主的特性是不管結果怎麼樣,大家都有下一次機會。敗選的人下一次還可以選,比賽不會結束,會一直來。所以你永遠要看,那下一次我們要怎麼做?接下來就看行動者自己,跟這些有投票權、特別是有政治動員能力的人,怎麼處理這一題,都會影響後續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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