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魯閣號事故後續
4月2日,台鐵太魯閣號於花蓮清水隧道發生出軌事件,造成49人死亡。由於猛烈撞擊,罹難者遺體多有嚴重損傷,曾參與多起大型災難處理的76行者遺體美容修復團隊(簡稱76行者)於第一時間進駐,協助遺體修復,望能守住罹難者的尊嚴。《報導者》在過去幾天進入花蓮市立殯儀館的修復現場,瞭解遺體修復師願意排除萬難,從各地前來服務的起心動念;他們如何透過雙手修補亡者的傷口,療癒生者的哀慟?
半夜的花蓮市立殯儀館,最角落的走廊還亮著燈,那幾處本是入殮室、往生室和退冰室,由於台鐵太魯閣號出軌事件,如今都挪用為罹難者的遺體修復空間。有燈就有人,76行者團隊有10幾位遺體修復師留守,仍在接力趕工。
從協助澎湖空難和高雄氣爆開始組織,以兩起事件的總罹難人數為記,76成了團隊的名字,往後的台南地震、花蓮地震與普悠瑪號出軌事件,他們無役不與,累積數次大型災難處理經驗。
事發當天下午5點,76行者首批人員進駐,連日來只短暫回到旅店一趟,洗漱歇息不到4小時又上工。殯儀館的團體靈堂成了他們的臨時休息室,四處堆放著修復遺體所需的材料,擺滿物品的桌面勉強能清出一點空間,累到快闔上眼的修復師就到這裡趴著瞇一下。
意外來得措手不及,團隊用紅色塑膠椅圍成底座,放上托盤就是克難作業台。躺在冰冷平台上的女性,身著長版米色毛線外套和豆沙色洋裝,修復師剛為她換上家人準備的衣裳,乾淨而安寧,彷彿不曾到過驚駭的事故地點。不過,將視線往頭部望去,那處空蕩卻讓人無法拒絕殘酷而巨大的事實。
正是這個事實,逼得家屬心碎而無法注視。
最難受的現場,莫過於檢警要家屬指認遺體。76行者召集人陳修將解釋,「剛出來一定是最慘烈的狀況,身上甚至有泥沙、石礫,相驗的時候或許因為稍微整理過,情況會好一點點,但也是二次傷害了,」為避免再撕裂心傷,「我們要做之前就不要讓他們再看一次,因為每看一次,心裡面都是一個衝擊,」陳修將說,幾乎每一組家屬都有人承受不住而暈厥。
那些破敗的軀體,讓人難以聯想曾經美好生存的樣貌。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如是,對至親摯愛更是──「人」的意義會隨著形體的劇變而被挑戰,而生疑惑。
人稱「姑姑」的76行者發言人王薇君,曾陪伴許多家屬度過難熬低谷。此次事故,有人起初憤怒不平,因遍尋不著親人,比對DNA也遲遲沒結果,直到遺體出現,他們只得無奈接受,她表示家屬通常會說這「好像」是他的家人,「那個潛意識裡面就是抗拒,希望這不是他的親人。」不完全的承認,其實是要保留那一點對亡者的心疼。
並非只有家屬不忍,修復師在面對遺體時也有幾乎無法下手的時刻。
身為召集人,41歲的陳修將同時是資深遺體修復師,團隊中其他人都喊他「老師」,許多成員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學生。即便經驗豐富,面對罹難小女孩,他哽咽比劃那些殘缺的部分,「我做到一半我就做不下去了,」陳修將說,自己有個同樣年紀的女兒,但情緒難解並不僅是觸景傷情,而是多年訓練讓他能反射性在眼前看見死亡的過程,「一連串畫面出來,像你在寫小說,第一人稱的視角,你必須要坐落在角色裡,體會他整個過程,這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亡者、理解家屬,」只是理解太痛,「一個小孩子,那畫面一跑出來就哭了,因為沒辦法接受。」
從團隊成立就跟著服務的化妝師彭筱琪也記著小妹妹,「有點逃避,還是強忍著必須要幫她做,你就看到她身體已經沒有一處完整。」即便如此,修復師有其職責,得跨過心裡的坎。「我的優先考量是希望家屬來看她的時候,至少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的期待,有安慰到家屬,他們也許就不會哭得這麼難過,」彭筱琪說,那是她的工作,也是76行者這行人前來的目的。
接到消息,76行者的先遣部隊從台灣各處趕赴而來,第一梯次就動員了58名工作人員。陳修將說明,因應不同的遺體受損程度,修復的編組有所差異。團隊效仿醫院急診室的檢傷分級制度,把遺體區分成不同等級,而公安事故或大型交通意外的遺體狀況往往最為嚴重,一具遺體需要6至8位修復師一同作業,且可能要耗費20至30個小時才能完成。
此次事件,陳修將估計需要動員120人次,至少1週的時間才能將全部遺體修復完畢。
遺體修復包含數個流程,清洗、縫合、重建,最後才是化妝。「做的時候,骨骼跟皮肉組織都要先定位縫合,其他如果有缺損的,最後再做義肢,」陳修將表示,太魯閣號因受到撞擊出軌、進入隧道又被擠壓,遺體受損情形更棘手,不過團隊過去已有諸多經驗,技術上沒有問題,最難的仍是情緒調適。
被許多修復師稱為學姊的孫曉易,在團隊成立之初便加入;當年看見弟弟逝去時的模樣,讓她決心學習遺體修復,如今女兒也一同投身服務。2014年剛組織時,76行者只有27名成員,如今已成長至300人,有三分之二的成員都在殯葬業服務,其他人來自警義消或醫療相關等工作。由於平常各自有工作,其實也不常見面,孫曉易說,「我們都是因為災難認識的,所以我們都不希望遇到,見到都不是好事。」聽聞噩耗,大家也是推開手邊有報酬的案件,自願來做免費志工。
「沒有人會希望一下子死那麼多人,就是趕快把遺體修復好,讓他們家人可以領回去,」彭筱琪補充,並不是修復師們不想睡覺,而是遺體修復的過程,一分一秒都很重要,只要放置的時間愈長,現場的氣味就愈重,且遺體的上妝效果也會打折扣,如此一來就離家屬想像的樣子更遠。
為了跟時間賽跑完成任務,夥伴們工作時都會控制心情、彼此打氣。遇到不確定如何操作時,孫曉易解釋,「彼此間就是稍微看一下,知道誰要從哪裡下,或停下來先討論完再繼續做,達成共識之後,執行案件會比較快。」
不過,遺體修復仍有極限。陳修將會和家屬事先說明,請他們體諒無法完全還原家人的面目,以免產生不切實際的期望,「家屬會希望他跟活著的時候、跟在那邊聊天講話的神情是一模一樣的,但即便今天沒受傷,活跟死之間的差別就滿大的,光是沒有血色、沒有面容表情,就差很多了。」
他們透過雙手修復亡者有形的傷痕,遺族無形的傷口則需要更多療癒。
6歲的楊小妹妹被送到殯儀館時,臉上還有醫生緊急縫補的縫線,看上去有好幾個結。媽媽推著也在意外中受傷的爸爸坐輪椅前來,她憂心地詢問團隊,「那有辦法把她畫得漂漂亮亮的嗎?」陳修將向她承諾,修復後不會見到任何縫合線。作業完成,的確也實踐諾言,只是小妹妹的爸媽仍止不住眼淚。
關於淚水,陳修將認為這是療傷的起點,他經常鼓勵家屬不要壓抑,必須適度宣洩情緒,「我說媽媽妳要保重身體,哭出聲來沒關係,我們在這裡陪妳,她的感受就不一樣,因為你跟她是站在同一邊的。」
對女兒的不捨,讓這對父母陸續來了好幾趟。楊小妹妹的母親原先準備玩具要放到靈堂,怕遺失或被清理而來詢問,陳修將思考後,表示可以將妹妹的絨毛玩偶直接放進冰櫃。媽媽原想請團隊代為放置,「我說妳親自拿給她,跟妹妹講一些話,說最愛的這個玩偶有幫妳帶來,要抱好、要帶著,」陳修將領著她走了這一段,楊媽媽最後欣慰地離開,她說,妹妹一定會很開心。
陳修將說,為人父母,永遠都記得小孩出生的模樣,而死亡的猝然造訪,也會留下難以抹滅的刻痕,因此如何走完便格外重要。「你可以在最後這一段時間,把他當成活著的時候,對待的那種習慣跟方式,是可以從中間得到補償跟救贖的,」而喚醒的記憶、連結的情感,隨時都可以再讀取,「那才能讓這個人的精神是不滅的,我們最深層想做的事情是這樣。」
小妹妹臉上縫線的結被修復師拆除,而透過最後的參與,父母心裡的結也找到慢慢鬆開的可能。
28歲的陳俞安,加入團隊便遇上普悠瑪事故,見過兩次火車意外,更明白命運的難料。她說,能做的就是盡力修復,減輕留下來的人的痛。正職是安寧病房護理師,陳俞安在醫院也會引導家屬面對離別,只是意外沒有準備期,「他只能在這個時候去處理自己的情緒,我希望至少是能握著他的手,好好告別,是有形體的,不要只能對著照片說話。」
雖然還無法獨當一面,陳俞安努力做好每個指令,試圖讓無常不那麼遺憾,「如果是很立體的身軀,穿上很熟悉的衣服,你會覺得他是你的親人。」只有徹底發洩,才有機會重整,「可能回復期需要很長很長,可是回復的機率比較高。」
76行者的遺體修復師們,便因此願意守在這裡,先推開漫長旅途的第一扇門。
4月5日,原是清明假期的最後一天,卻已經是大夥忙碌奮戰的第4天。修復師邱柏森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在這裡度過生日。其他成員為他準備了蛋糕,儘管場景有些違和,邱柏森朝著蠟燭許願:「希望大家順利完成這次的任務。」為保持肅穆,眾人以掌聲代替歌聲,簡單祝福完便回到各自崗位繼續作業。
不知道該稱之為奇蹟,或是這群人的意念真的發揮作用,就在許願後1小時內,前一晚漏夜修復的遺體,在另一處找到屬於她的臉,那懸著的空缺終於等到面容。幾位修復師在走廊間奔跑確認,並立即通知法醫和檢方前來比對,證實是該名女性罹難者所有。已經50個小時沒睡的孫曉易,在遺體旁忍不住流下激動的眼淚,其他修復師也一時無語。
那是遺憾裡僅存的完整,也是絕望裡微小而珍貴的希望,為現場工作人員注入一劑強心針。後續要修復的遺體,情況將比先前更困難,但他們還沒放棄,也不會放棄。因相聚在這裡的人們明白,撐過漫長的黑夜終有黎明,修復如是,療傷的旅途亦如是。
在工作區外,王薇君和陳修將正把消息告訴她的母親。
「她很漂亮,她回來了。」那一刻,王薇君與罹難者家屬深深相擁,霎那無聲,但力道無比堅定,就像過去她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閱讀英文版,請點:The Aftermath Of The Taroko Train Accident: An Interview With The 76 Monks Cosmetology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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