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獨立樂團的影響力近年在亞洲發酵。一股chill(冷靜放鬆)、軟綿的「台式新浪漫」,如今藉網路擴散至世界各角落,在東南亞、中國甚至歐美地區,都培養了一批死忠樂迷。
在音樂版圖愈玩愈大同時,這些獨立樂團也漸漸得離開舒適圈、開始公司化,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沒有前例可循的未來。
當整座城市仍浸泡在雨季的燠熱潮溼,及週五夜的壅塞車流中,印尼雅加達市中心一座購物商場附設的立體停車場內,已經拉起迥然不同的夜色。
在爬滿通風管線的低矮天花板、停車格線、交通標示為背景的音樂舞台下,近千名印尼年輕男女正將自己扔向前方,他們的臂膀沾黏人群的汗水,在回音巨大混亂、充滿濃濃「underground(地下)」氣息的「另類車庫」中,踩踏節拍、隨著音樂搖擺起舞。
2018年,落日飛車這支來自台北、6人編制,主打迷幻復古曲風、作品全部唱英語的搖滾樂團,在雅加達的首演便已令人印象深刻,當地樂迷形容他們「現場狂野、充滿活力、一票難求」,那場演出最終因為觀眾太激烈、舞台搖晃,而被迫提早結束。今年(2019)3月22日,落日飛車第二次受邀至雅加達,為一場4,000人規模的音樂節演出。
「我自己就是落日飛車的頭號粉絲,他們的音樂很吸引人、很有技巧,有老爵士樂、靈魂樂的味道,也有點像我們父親年代的歌,懷舊卻很urban(都會),音樂氛圍很chill(冷靜放鬆),我很享受其中,」這次邀請他們的中型音樂節「The Sounds Project」主辦人葛漢那.班優比魯(Gerhana Banyubiru)看中落日飛車的流行,首度邀請海外樂團參演。
資深音樂廣播主持人馬世芳2018年10月在部落格中如此寫道:「若你10年前告訴我,將有一支台灣獨立樂團,玩AOR(成人抒情搖滾)路線,全部唱英文歌詞,卻能橫掃中港日韓印尼,擴及歐美白人世界,一年唱100場巡演,包括大型音樂節的大舞台,打死我都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但是,落日飛車居然做到了。我以為,落日飛車這兩年征戰世界的經歷、累積的心法,意義不下於10多年前五月天率先建立了中國大型巡演的支援系統,這是替台灣同輩音樂人打開了另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線。」
在新北市板橋一間小咖啡店的二樓陽台,落日飛車主唱兼吉他手曾國宏戴著黑框眼鏡、鴨舌帽,像鄰家男孩,有著「宅酷宅酷」的人物設定。「我平常很喜歡看一些有的沒的,想一想事情,寫一寫歌,就是超級宅,」他說。
落日飛車其實不年輕,包含曾國宏在內,多數團員們都已年過30歲,玩團超過10年。
經過休團沉潛、團員各自活動,2016年落日飛車重組發行EP《金桔希子Jinji Kikko》,樂風從車庫搖滾轉向70年代成人抒情搖滾,透過網路,意外地開始收到來自世界的演出邀約。
這幾年,他們在歐美演出現場,台下清一色都是白人。「在泰國表演結束後,有人過來跟我們開玩笑說,他以為會看到一群很老的白人,沒想到是一群年輕的台灣人!」曾國宏笑說,雖然用英文寫歌,感覺和台灣脫節,但很多歐美聽眾卻告訴他,落日飛車音樂的細節和元素拼裝起來「特別亞洲」,有一種「在看日本動漫、王家衛電影的迷離感」,就像一艘大船即將開進充滿濃霧的東方港口。
「他們(樂迷)覺得好怪喔!(歌詞)都聽得懂,可是真的沒有人這樣唱英文歌,像是〈My Jinji〉,他們可能不知道Jinji是什麼,是一個名字?一個台灣團?我寫的歌對他們來說很有想像空間。Jinji是關於愛人、自己在乎的人,於是大家能把自己的故事放在裡面、產生認同,」曾國宏也指出,落日飛車其中一首歌〈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雖是十足的台式英文,歐美樂迷卻為這樣的文法與敘事著迷。
深受歐美搖滾樂影響的落日飛車,反攻西方搖滾樂發地;而如同落日飛車,走出去的新一代獨立樂團,同時也走進中國一線和二線的城市裡,成了酷的象徵。
在中國某個小吃店裡,手機直播了一群男人的醉態及凌亂歌聲。他們操著不太標準的閩南語,接力合唱去年最火的一首台灣流行歌,「菸一支一支一支的點,酒一杯一杯一杯的乾!請你要體諒我~我酒量不好賣給我衝康!時間一天一天一天的走,汗一滴一滴一滴的流,有一天咱都老,帶某子逗陣~浪子回頭!」
這首台灣樂團茄子蛋的〈浪子回頭〉,是2018年獨立音樂圈最傳奇的故事,不僅紅遍台灣,更在中國掀起巨大流行。
〈浪子回頭〉MV從2017年上線,已在YouTube上累積超過6,600萬次點閱;中國年輕人流行的「抖音」上,同名話題被提及近5億次,不只年輕男女、選秀歌手爭相翻唱,還有中年大叔在微博感慨發文:「這首歌唱出多少人的心聲。」
即使聽眾有不同的詮釋,但〈浪子回頭〉真實吐露了茄子蛋主唱黃奇斌21歲時的迷惘不安。黃奇斌解釋,那年朋友們準備出社會,有人要考研究所,有人出國唸書,在得為自己人生做決定的時刻,繼續玩音樂總有些忐忑。
「那首歌的初衷就是跟朋友的約定,大家散了之後,可以帶著自己的家庭來聚聚,喝個酒、抽個菸⋯⋯但我其實現在不喝酒也不抽菸了!」黃奇斌回憶,2013年從政治大學廣告學系畢業前夕,他在校園小型音樂節舞台上,和前團員們、台下混了4年的朋友們,最後一次合唱了〈浪子回頭〉。
包括黃奇斌在內,沒人能料到〈浪子回頭〉的爆紅。
根據中國自媒體「灣灣獨立音樂速報」統計,2018年就有80組台灣獨立音樂人到中國巡演,跑得最勤的團,一年演出超過40場。在中國,台灣樂團一趟巡演至少7、8個城市起跳,最北到達哈爾濱、瀋陽,不少樂團創下場場售罄、一票難求的成績。
落日飛車在中國最出名的一場演出,是南京巡演時,一名女孩上台向喜歡的女孩告白,甜膩膩的過程被樂迷錄影上傳,在微博被轉發了上萬次,「愛情就是落日飛車」的稱號不脛而走。
相較於歐美當代年輕人藉此樂風追憶逝去的、超現實的繁華年代,中國及東南亞新興國家的城市青年,則身處於City-pop樂曲所描繪的現實之中:社會經濟快速發展、物質生活提升、各種娛樂消費接踵而至。
但物質與消費主義過後,更是舉足無措與虛無。對當代年輕人來說,世界是「前人們都說過、也做過了」的擁擠與無處可走。
有中國評論認為,落日飛車和近年幾個較受關注的台灣樂團的流行,都呈現了兩岸青年對改變世界的無力感,一者是「掙扎後的疲憊」,一者則是「無法掙扎的困窘」,歌頌「小情小愛」的歌曲反而呈現一種「遠離政治,描述個人生命,既然什麼也做不了,那就寫出我什麼也不想做」的微弱抵抗。
流行音樂仍刻畫了社會特徵與文化精神。無論是草東沒有派對的厭世頹喪、茄子蛋的浪子情懷、落日飛車領軍的「台式新浪漫」,都表現兩岸及東亞年輕人的狀態,他們放棄文以載道、對世界高舉宣言式的對抗,而是回到個人生活之中。
曾國宏並未將自己貼上City-pop或這波「台式新浪漫」的標籤,他認為落日飛車的音樂風格難以定義。但在一則訪談中,他曾提過落日飛車的樂迷是「厭世世代的極端」,比起反抗,不如「徜徉在太宰治的酒池肉林中」,他們以不抵抗作為「抵抗」,拒絕一切形式的妥協。
於是,落日飛車的音樂雖然沒有直接傳遞對社會的不滿與厭倦,卻隱含了曾國宏和他同輩人所處的生存狀態:「我覺得台北有一種比較扁平的感覺,大家都很像,周遭的朋友們都有一個夢想:想當藝術家,或是一個音樂人。但大家看起來都一樣成功,也一樣失敗,經濟環境沒有很好,也絕對餓不死你,整個城市提供一種稍微舒適、但永遠無法突破困境的感覺。5年過了、10年過了,你的夢想還在那,但它沒有離你更近,也沒有離你更遠。我很希望把這個狀態,我認識的台北、這種氣質放在我的音樂裡。」
這兩三年,包括草東沒有派對、茄子蛋、落日飛車、大象體操、拍謝少年等台灣樂團都選擇離開舒適圈。他們陸續成立公司,用自己的方式,玩一個樂團、做屬於他們自己的音樂,用「自己最喜歡的事」養活自己。
專長獨立音樂、媒體文化研究的中正大學傳播學系教授簡妙如指出,這是台灣流行音樂10年來最大的成就──在傳統唱片產業之外,這群在台灣各城市角落玩音樂的人,創造自己的音樂生產、商業機制與文化生活,建立了新興的獨立音樂場景。
簡妙如解釋,台灣早期獨立樂團仍寄望被唱片公司挖掘,2000年後主流唱片圈興起一波「樂團熱」,但這些風格、價值各異的樂團,透過唱片公司考量市場定位、銷售成本後重新定義、包裝後,往往失真,「唯一成功的只有五月天,」她說。
「如果去聽1998年角頭唱片出的合輯《ㄞ國歌曲》,裡面收錄五月天〈軋車〉,阿信的聲音根本是糊的、淹沒在樂器裡面,再聽他們在滾石出第一張專輯的〈軋車〉,就是主流唱片的作法,Vocal一定拉出來,讓你聽清楚怎麼唱,才能夠在KTV裡唱,」簡妙如解釋,五月天的成功,仍經過傳統唱片產業的品質校準以及行銷精算。
政府補助支援下,這些樂團也迎來了他們的10年熟成。「從2007到2017年已經10年,他們有些人已經超過30歲,有一個關卡,以前他們有學生身分,一半打工、一半玩⋯⋯現在這裡很多人決定創業,有人經營空間、獨立唱片行,比較闖出名號的團,他們發覺(自己)真的可以靠音樂維生,」簡妙如說。
「我覺得(成立公司)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跟家人交代自己在幹嘛,會讓你的家人知道,你現在好像是在創業,沒有領到很多錢也是正常的,」大象體操吉他手張凱翔說,做音樂常被認為是在玩,而非認真的工作。
大象體操的樂風深受網路及全球化影響,他們三人最喜歡的團是日本後搖滾樂團「toe」。藉由網路,他們也有了新的傳播空間,一首歌抵達他們想像不到的世界角落,並且產生共鳴。
「我們各種平台下面都會有人留言,像是你們為什麼不來孟加拉?」今年3月,大象體操在紐約、芝加哥、波士頓等近10個美國城市演出,而且門票場場售罄。前陣子他們去菲律賓音樂節演出時,發現當地樂迷竟會唱出他們樂器的旋律。
即使不斷笑稱自己是「怪團」,大象體操也憑藉其音樂實力,近兩三年在歐美日本累積了不少聽眾。
如今,即使再小眾的樂風,台灣的樂團都能在世界的角落,找到足以支持他們的樂迷。
「沒有任何一個唱片公司可以做出搖滾樂、偉大的搖滾樂團,搖滾樂是這個時代的東西,是這個社會、城市裡的生活創造出來的價值觀和審美,形成了能量跟作品,」簡單生活節創辦人、現任「中子創新」執行長張培仁說。
2001年張培仁離開滾石唱片,2006年創立「StreetVoice(街聲)」,提供獨立音樂人將作品上傳分享的網路互動平台。2018年StreetVoice在台灣和中國的會員逼近百萬人,不只用戶數,上傳新歌曲的數量也成長驚人。張培仁認為,獨立音樂人正在產出好的作品,提供音樂產業復興的能量,並帶來一個轉捩點。此時,這些年輕的獨立音樂人都在面對沒有前例可循的未來,他們必須不斷與不同專業合作摸索,更確立自己的核心價值。
「玩一個樂團,不要說職業,講大一點,做為一個志業好了,做一件你喜歡做的事情,你想永遠的做,不是說永續經營,而是把你的生命奉獻在音樂裡面,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從雅加達回程台北的飛機上,曾國宏說自己仍會感到焦慮。音樂對他來說,從最純粹的事情,正變成一件最不純粹的事情,而且多數時候,已經漸漸變得不太好玩了。
樂團發展得愈具規模,愈顯得這些原由唱片公司專業分工的業務有多麽精細龐雜。落日飛車就曾經因為版權沒處理清楚,發生表演時必須「付錢買自己作品的演唱權」的狀況。近期,他們公司也多找了兩名律師專門負責相關業務。
這次演出,落日飛車只在雅加達停留了3天,飛回台北已是晚上,又得趕著搭高鐵去高雄的「大港開唱」音樂節演出。
「有幾次我真的在起床要趕飛機、洗澡的時候,都快哭出來,幹怎麼這麼累啊?真的太累了吧?但很累就會唱很爛,觀眾就會很直接地失望,自己該用什麼心態面對巡演?」曾國宏說,團員們都曾陷入一種存在的問題,明明在做以前以為很酷、很好玩、最喜歡的事,卻又感到疲乏,但只有過了那關,才會切換至更成熟、更全面的視角。
對落日飛車、或這一代台灣樂團來說,做音樂一直都是他們最熱愛、最好玩的事。音樂曾經無關商業,沒有金錢介入,沒有工作規範的該與不該,但如今,樂團職業化後,他們迎面來自世界的聽眾、市場,他們得持續精進創作,同時務實地生存下去。
「有一天,飛車繼續照這個步伐前進,可能也會像一個流行樂團。但流行的定義是,當很多人喜歡我們的時候,我們怎麼把我們認為美的、好的事情放在作品裡,扮演一個好的溝通。我不認為流行文化庸俗,(流行音樂)要玩得很有藝術性、很美,比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高⋯⋯在這個過程裡,讓我們的音樂變得更有趣,還是更無聊,是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挑戰,」曾國宏說。
但他總有辦法找到他們家鑰匙,把幾個人挖起來,趕上一班航程漫長的飛機,飛往下一個舞台。
We're feeling fine, 我們感覺很好 Just getting old. 只是在變老了 It has been fun, 一直以來這些都很好玩 Always been fun. 都很好玩 We're dreaming home, 我們在想家了 Oh we're getting lost. 喔,我們都迷失了 ──落日飛車〈10-Year-Taipei(matured'17)〉(十年台北/2017熟成)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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