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傳真
市場是城市中庶民的記憶與叨絮。
建國要打烊了⋯⋯
雨時漏水、牆污窗破的廊道,是一座45年歷史的批發市場繁華落盡、歷經滄桑的一種宣告方式。
建國市場是一座沒有結界疆域的人、神共有市場。「有人則名、有神則靈」,這是幾十年來不變的定律。市場人與人之間的商業往來,所依賴的基石是「信用」 兩個字;而人與神之間的虔誠交流,所憑藉的也同樣是兩個字──「信仰」。偌大的市場中,擁有終年香火不斷的媽祖廟與土地公廟,是市場生意起伏、生活競爭告解的出口。
在土地公廟旁的排骨嬸說:「你麥看阮大家真樂天,壓力嘛真大,親像這陣子雨水十幾天,生意足歹做,尤其市場攏是吃的,不堪ㄟ一攤出代誌,歸市場就要關門,所以喔!生意認真做,土地公伯仔嘛愛認真拜。你看!博到爐主ㄟ人,就請土地公仔回家拜(主神仍留下供他人上香膜拜,副神請回家供奉一年)。」
「土地公廟會隨著市場搬到東區嗎?」
排骨嬸說:「會!但媽祖廟就不清楚,顧ㄟ到一仙、顧不到兩仙,最好都能一起搬過去。」
這日農曆的16,土地公做牙,市場人也準備了豐盛的三牲肉類祭品、麵食以及湯類祭拜土地公,順便打打牙祭。一個聖杯後,確認土地公收到市場人給祂的敬獻,土地公廟的執事林大姐大聲喊著:「大家緊來吃麵喔!」瞬間人就聚集一起,大家七手八腳,一溜煙的時間,完成了土地公的旨意,神做完了牙,人也打了牙祭。
午後市場打烊,林大姐環顧土地公廟的周邊,拉下了土地公廟的鐵門,上了鎖、雙手合十頂禮後,在盞盞不滅的獻燈下離開了市場。
交易聲此起彼落,住商合一的建國市場,一、二樓主要是以攤商批發生意為主,三、四樓近百戶的住房,則是台中市政府出租住居使用。九二一地震過後,市場建物主體出現裂縫、漏水嚴重,市府屢修不好,導致居住品質不斷下降,從那時起,經濟情況較好的家庭逐漸搬出建國市場。相較人聲鼎沸的一樓市場,三、四樓顯得安靜而落寞,斑駁的牆壁、二等公民塗鴉的字眼,再加上市府貼在牆壁的催遷通告,這棟飽受地震之害的住房更顯得蒼老與晦暗。
走上三、四樓空蕩蕩的長廊,映入眼簾的盡是剝落的牆壁、人去屋破的景象,厚重的灰塵夾雜著凝重的霉味,彷彿進入了暗黑隧道,真不知這是時間留下的痕跡,還是都會中刻意遺忘的角落。從破碎玻璃窗望出去,與車水馬龍、日無暇晷的喧囂城市,有著極大的生活反差,令人無法想像,這是一座處在大眾運輸、城市核心區域的市場。
隨著都更拆除的大限即將到來,田調人員、文化紀錄工作者或是都市記憶憑弔的遊客,屢屢到訪這城市角落,希望保留、記錄這市場的回憶。長廊裡偶爾與即將搬離的住民相遇,多半匆忙離去不願駐足相談,更視陌生人、媒體、攝影鏡頭如鬼神敬而遠之,與一、二樓雞犬相聞的商家有著明顯對比。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不難發現,他們是都市邊陲的弱勢,總希望守著在晦暗環境生活中僅有的尊嚴,不願與人四目交會。
都更是以促進都市均衡發展、改善生活環境為目的,並對都市中的各項經建重要設施,進行有計畫的發展,達成土地合理的利用。在此前提之下,原承租居民的權利與義務必定會受到影響,他們得被迫做出選擇或是犧牲原有的選擇。牆上的公告說明,承租的拆遷戶需於2016年7月完成遷出,以符合市政府的要求。市政府在提供40萬的合約補償金給承租戶後,就不再提供遷出後的住屋安置或是安置補助。
城市不斷地被開發,邊陲弱勢居民的聲音被忽視,這些居民因為開發的限制與需求,得不斷地遷徙,尋求經濟條件能負擔的區域;都更後的土地與住宅,則是都會貴族或是企業財團主覬覦的城市精品。事實上,回顧都更促進的都市發展史不難發現,都更的開發無疑是犧牲都市中邊陲弱勢所換來的。
在暗黑的長廊中努力尋找城市過去的記憶,一位長居於此的耆老總算主動問起我拍照的目的,「這個市場再過不久就要拆除,把它拍下來留作紀念。」問了這位老伯什麼時候搬遷?操著濃濃鄉音的他說:「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搬,搬去哪裡呢?這裡一租住就是3、40年,不論好壞,看著它興盛也看著它拆除,給了我們40萬能去哪裡住?40萬能在這裡租個2、30年,住到我歸西都還夠。搬離這裡,40萬只能租不到10年,要我們如何是好?」
問了一下老伯過去的生活以及拆遷後的打算,他回憶:「以前住這裡,跟不少家庭一起生活,哪家人吵架、哪家小孩被父母打罵,住在一旁的鄰居彼此都能充當和事佬,哪天自己也需要和事佬的。這種住居型態,過年時年味很濃,樓下市場叫賣聲不停,樓上的嬉笑聲也不絕於耳。這棟樓是因為沒有好好管理才變差的,我們都老了,沒法管那麼多事,找了以前鄰居幫忙在附近租房,人老也只能這樣。」
老伯碎念式的敘述,不清楚的語法中,卻讓我有清楚的畫面,他杵著拐杖、握著扶手,望著樓梯轉折的亮光,沿著階梯再一步一步上樓,相信這裡曾是他記憶中的天堂樂園。
建國市場40年來,已形塑出城市核心中的在地文化,但這文化將在這次的拆遷中將消失殆盡。「市場中一、二樓的攤商只有一個選擇,就是遷移至東區的新市場;而三、四樓的拆遷戶,新市場並無相關住家的設計,只能選擇搬家一途。」領了合約補償金後,真的是「日頭赤炎炎、隨人顧生命,」黃春林無奈的說。
此外,市場規劃、攤位配置以及交通配套尚未有清楚規劃的情況下,多數攤商對於新市場能不能帶來人潮,充滿不確定性的不安。賣雞排、雞腿的陳老闆說:「市場的拆遷對於大、中盤批發商而言,會有短期的交易適應影響,幾個月應該就能調整過來。但對於市場零售或是市場周邊的小賣,生意的衝擊與影響會更長。做生意充滿變數,這嘛是要克服的事,3、40年都撐過來了,撐得過就是你的。」
「戲棚下站久就是你的,」街角賣苦茶的吳廷山說的清楚。他在街頭生活一輩子,賣苦茶僅僅是攤車的大小而已,當街頭藝人所占領的也只有雙足之區,「站久」這兩字他最能體會。然而,當市場消失了,站得再久都沒有意義,舊市場拆了,去或不去東區新市場,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建國的下一哩路,對於市場的攤商而言,是提著簧管上階梯,準備表演的另一個舞台。
市場攤商、庶民的叨絮,僅是城市核心的一部分,無法一窺城市全貌,但卻讓我這外來者從他們身上看到,在城市中努力的痕跡與隨著市場褪色的滄桑。在台中這座百年城市,建國市場並不是老市場,相較於尚在營運中的日治時期市場而言,仍顯年輕。面對這樣經過地震、以及必須都更(火車站周邊)的市場,或許無須扼腕或感傷緬懷,只是想透過庶民的叨絮,記錄一些屬於這市場被忽略或不平等的事物。從平凡庶民、底層的角度,看到這些攤商、職人努力生活的痕跡,那是城市文化的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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