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首位以女性建築師身份得到2004年普立茲克建築獎(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肯定的札哈.哈蒂(Zaha Hadid),突然因心臟病猝死於邁阿密醫院的訊息(1950-2016),確實震撼了全球的建築界。之所以如此,不僅是因為哈蒂的建築成就,已經得到普遍的專業肯定與認同,更在於她所代表的一種人格特質:譬如堅定、樂觀、自信,對未來永遠好奇進取的精神,讓人難以相信這樣一位堅毅不放棄的人,會這樣輕易地就告別這個她所熱愛的人間與戰場。
是的,在一個傳統上是由白人/男性所主導的專業領域,高牆與透明天花板無所不在,札哈.哈蒂作為女性已然辛苦,更不用提她身為阿拉伯裔的「他者」身份,所可能帶來的潛藏困擾。然而,她卻一步一腳印走過來,本當篳路藍縷、卻一路顯得輕盈漫步,其中顯現的才華與意志力,與背後歷經的挑戰甚至羞辱,必然相當令人可敬可嘆。
札哈.哈蒂出生在伊拉克的巴格達,在大學念了數學後,轉赴倫敦相當另類也前衛的建築聯盟學院(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就讀。這個學校在70年代就臥虎藏龍人才輩出,基本上,也已經意識與認知到戰後的現代建築,在思考與操作上的雙重困境窘途,必須有著徹底的改變與轉換,因而能積極地思考與經營嶄新的建築視角,但當時一直無法得到主流的接受與認同,只是被視為一群閉門空想的建築家。
譬如她與在建築聯盟學院所親身師承、如今已是建築界掌舵手的庫哈斯(Rem Koolhaas),同樣都只能長期寄身學界(札哈.哈蒂1977年自建築聯盟學院畢業,在庫哈斯主導的公司OMA工作兩年後,1979年就獨立開設自己的事務所),只能透過積極參與競圖、發表作品,以展露自己對都市與建築的迥異看法。他們當時的觀點,基本上認為戰後的現代主義建築,過於僵滯在一些理性的邏輯價值裡,譬如對於「形隨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或者「少即是多」(Less is More),對這樣依賴功能主義與理性主義的價值觀,有著異議與批判及顛覆的觀點。
札哈.哈蒂1983年贏得香港太平山頂俱樂部(The Peak Club)的競圖首獎,終於能夠初露鋒芒。這個有直率線條與堅硬銳角的建築,一如札哈.哈蒂往後的許多作品,都能夠成功塑造話題與爭議,甚至被譏笑為不切實際、也是不可建造的作品;但這初試啼聲的作品,還是引領了建築界的關注,雖然最終未能真實地蓋出來,卻讓她確立不可被忽視的跳板位置點。
這樣與札哈.哈蒂有著類似建築思維的一些建築人,某個程度在當時幾乎都受阻在美國70、80年代間一直主導建築界的後現代風潮之外,難能取得主流位置的發言權。一直到了馬克.維格(Mark Wigley)與菲利浦.強森(Philip Johnson)於1988年促成在紐約現代藝術館(MoMA)舉辦「解構主義者的建築」展覽,才使得這樣一批人的面貌與觀點具體浮現。
當時一起參與展覽的建築師,還包括有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札哈.哈蒂、藍天公司、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丹尼爾.李伯斯金和伯納.楚米(Bernard Tschumi)等,皆是在90年代後的建築界扮演主要發聲者的重要建築師。
這個展覽幾乎宣告後現代主義的壽終正寢,也讓這批以「解構主義」掛名的中年新銳們,可以正式以現代主義的「路線修正者」姿態出現。其中一些建築師,在90年代先是大量結合電腦輔助設計的新科技,得以將他們之前許多動人手繪、近乎夢幻般的建築構想,真實也可行地實踐出來,同時化解了他們長期被譏笑為「紙上建築師」,這樣近乎侮辱的說法。
此外,全球化的商品流動過程裡,現代城市的角色銳變,城市彼此間的競爭關係加劇,需要明星建築師與地標建築物做加持的城市行銷風氣,越來越見普遍鮮明。法蘭克.蓋瑞在西班牙的古根漢美術館,成功挽救奄奄一息的工業城市畢爾包的案例,更讓這批建築師的發展空間忽然加大,光環與舞台接續湧現。
札哈.哈蒂大約就是乘著這樣的時代浪潮而起。1994年先以在德國的維特拉消防局,推出了她的首件完工作品(這時她已經44歲了),並以爾後20年時間、持續努力也積極地形塑她越見鮮明的建築風格,尤其是從直線╱銳角到弧線曲面的造型轉變,建立抽象也充滿未來感的視覺風格,成功地獲得多項建築界至高的獎項榮譽,鋒芒與氣勢皆銳利難檔。
帶著明星建築師的光環,搭著全球化的浪潮,此時作為一位女性與阿拉伯裔的身份,似乎逐漸見不到任何綑綁,甚至可能使她在新興的建築市場(譬如東亞與中東),因而更受矚目。譬如在中國的市場裡,札哈.哈蒂就有著不少文化性與商業性的作品,在漢城、香港也都有她銘刻的作品印記,原本由她取得競圖首獎的東京奧運會大巨蛋設計,在廣受日本建築界以「巨大、無視周遭環境」的批評後,去年日本首相終於直接以「造價太昂貴、施工困難與工期會延誤」為由,與札哈.哈蒂解除了合約。
這樣的批評(無視周遭環境、造價昂貴、施工困難),也許是見仁見智,但其實也一直伴隨著她的其他作品出現,使得札哈.哈蒂的建築理念及價值,在建築界有著不同的聲音交錯起落。她的建築角色意義與歷史定位,目前依舊具有某種爭議及矛盾,尤其從前期對當代建築的銳利批判性格,轉入後期沾染了商品與明星色彩後,成敗功過或者仍待論定。
札哈.哈蒂與台灣也緣開數度,最早在台中的古根漢美術館,已經確定是由她操盤的設計浮現,卻最終胎死腹中;而她參與的幾個大型國際競圖,譬如台中歌劇院與高雄的衛武營藝術文化中心,也都時運不濟地擦身而過,幸好去年取得淡江大橋的設計權,才算沒有在台灣市場空手離開。
札哈.哈蒂作為一個建築師,絕對是一位可敬的勇者以及鬥士,而她的作品在個人風格與表現主義上的成就,相對於建築使命責任的承擔思考,二者間可能還要再細加拿捏斟酌。至於她所代表的明星建築師姿態與建築設計背後的全球化價值觀,也依舊還要等待更全面的檢驗與辯證。
我會惋惜札哈.哈蒂的逝去,但是不見得會遺憾那些與台灣錯身而過的作品,沒有能夠在此地誕生出來。因為,札哈.哈蒂的建築是如是地鮮明與難拒,已然有如一個流動的品牌與商品,當然可以被所有市場消費歡迎、但也可能會被同樣迅速的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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