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每個人對於政府都有不同期待。常聽聞業界說:「靠政府不如靠自己」;抗議年金改革的八百壯士說:「政府要照顧我們」;陳庚金說:「能撈就撈,拖垮政府」。
業界不期待政府,靠自己開創新局,尚可理解;在政府工作一輩子的軍公教人員,退休後期望政府照顧,認為政府就要負責到底,也還可理解。弔詭的是,曾經任職台中縣長、考選部次長、人事行政局局長的陳庚金說公務員要拖垮政府,這背後的心情,值得好好解讀。
讓我們試著用公務員的角度,來思考陳庚金話語背後的意義。
大體上,早期服務於政府的公務員,會認為政府的角色與功能大無敵。以威權體制的時空背景來說,人民普遍將政治行使的責任委由政府全權代理,反正,聽政府的總沒錯,出了事情政府會負責。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當政府不能提供過去所給予之承諾,就會造成某些族群認為過去可以相信的政府,為何今天說變就變?
不過,問題就出在,時代變了,過去不容挑戰的政府也變了。當初的政府在嬰兒潮世代、未來經濟一片榮景下,承諾優厚的退休金方案。但是,後來全球經濟衰退,加以產業型態變動迅速,以現在世界金融市場的變動,要準確預測明年的GDP成長率都極困難,怎麼當初在設計退撫制度時,居然可以一次承諾這麼久,即使中間發現有問題需要調整時,卻都沒有人跳出來急踩剎車?
以1983年設計18%優惠存款來說,當時台銀定存利率尚有6%~9%的水準,政府只要補9%~12%的利差,怎知到了現在,台銀定存只剩1%左右;另外1995年退撫新制設計時,基金投資報酬率尚有6%的水準,怎知1998年金融風暴後,現在投資報酬率要達到4%都很困難。最根本的是,當初退撫新制規劃時人口結構是9名青壯養一名老人,現在已經掉到5.5名青壯養一名老人,15年後剩下2.5名青壯養一名老人。
不論是投資報酬率、定存利率以及人口結構的條件,都與當初年金制度規劃時設定差異甚大,更何況當時不知什麼樣的政治考量,居然把個人的提撥率訂為8%,即使後來在2002年精算的提撥率要到26%以上,卻只在2006年才調至12%。
總之,當初的制度設計過於優渥,就注定未來必須面對的縮減。只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過去給的優渥,現在卻要減少給付,在某些人心裡產生了負面聲音:「政府背叛了我們」、「說好的退休金呢」、「這一定是政治清算」。
公務員對政府的倚賴心態,主要是來自文官的永業制,認為辛辛苦苦考上公職,政府就該照顧一輩子。但是,其實永業制的設計是為了保障公務員秉持專業判斷,不受政治干預。不論政黨如何輪替,都能在職務上堅守公共利益的價值,不受政治性因素的懲處或免職。
換言之,「鐵飯碗」是保障文官不受政治干預的一項設計,是一種對「專業權」的保障,而不是「勞動權」的保障;更不是因為公務員很努力念書,所以政府用終身職來「獎勵」公務員。
不過,華人圈「有關係就沒關係」的文化影響下,演變到後來,文官的專業中立性逐漸被派官文化給抹去。常任文官因為爭取升遷或是考績等原因,會配合政務首長的意志,許多常任文官經歷了兩次政黨輪替,看著上頭政務官來來去去,「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早就對於政務首長換人習以為常,在施政上的反應是「觀察風向」,能夠順著長官的毛摸,比堅持行政公益性更加重要。
在公部門薪水齊頭式平等、每年調幅不大的情形下,20年前擔任公職者,很多是將期待放在穩定退休金之上,反正不管經濟是好是壞,對於自己的薪水及退休金不要有影響就好,即使後來遭遇金融海嘯、經濟成長緩慢、平均薪資停滯不前,大家還是抱持著「反正政府會負責」的心態,對於整體環境的改變,是無感的。
日子久了,不求顯達但求平安的潛意識已形成,公務員多年來捨棄了個人價值的追尋,就是要換得穩定的退休生活,但今天政府居然用公共利益的大旗,來削減個人退休金的追求。多年來潛藏在心裡的慰藉感,就這樣給硬生生剝奪了!過去對政府的依賴感頓失,政府不再是以軍公教為先的政府了,就這樣,搖旗吶喊「能撈救撈,把政府拖垮」,反正,接下來,都是你們的事了。
但老一輩公務員或許沒有體認到的是,從太陽花運動之後,政府─公民間的權力參與關係,早就跟早期政府大相逕庭。
過去,大家相信於政府這個大機器的恆定運作。但台灣在近20年間,因為政黨惡鬥導致文官文化變質,黑函及媒體操作在部門間交叉感染,整個政府將能量消耗在內鬥,跨部門間的橫向連結變得微弱。多年來內耗的結果,不同系統間存在互不信任。
對年金改革抗拒的族群,不相信政府拿不出錢來,因此他們多半抱持「退撫基金不會破產」的想法,認為大政府怎麼可能無力負擔,「破產議題」只是政府拿來清算軍公教的藉口。
一旦原本應該以精算數據為依歸理性討論的年金改革議題,被貼上政治清算的標籤後便難以理清,加上有心者不斷釋放出謬誤的資訊,在各種資訊載具傳播後,單憑年金改革辦公室也無法一一即時闢謠,只能任憑謠言滿天飛,造成眾人在謬誤資訊的渲染下,拉高了意識形態的主導性,強化了反對者的情緒張力,逐漸演變為立場上的「藍綠之爭」、「世代之爭」。
一旦形成不同族群對立,激情的話語就在同溫層間流竄,原本應該跨域對話的年金委員會,形成的正方與反方對決的姿態,從一開始對改革是否溯及既往的議題上,就各談各調。然而,實務上,年金改革的本質還是數字精算,因此,回歸年金改革為什麼必須啟動?關鍵就在於:「退撫基金即將破產的事實」。
退撫新制至今20多年了,本應每5至10年作出因應時代變遷的年金制度調整。但是,過去每3年一次的精算報告,告訴我們「應該要調整」了,卻因為政治考量下,一再拖延。與其說,這次是年金改革,更貼切地說,是對年金制度的滾動式調整。只是這個調整來得太慢,慢到已經又一次政黨輪替才發生。
而剛好,新政府一上台就強調轉型正義,這又牽扯到價值判斷的敏感神經,於是,與新政府政治立場不同的團體,便認為民進黨政府是藉機修理他們。因此陳庚金的言論中,便充滿了對現任政府的敵意,在反對改革、眾人情緒高張的場合上,喊出「拖垮政府」,這是對同溫層的討拍,對異己者的示威。
不過,這樣的言論,對於現職公務人員來說又再次進行了一次切割。原本許多年輕公教的主流想法就是:既然過去退撫基金的債務那麼大,繳進去的錢不知道領不領得回來,乾脆一刀兩斷,切掉舊基金、另立新基金,未來不用像現在的退休金這麼優渥沒關係,但至少不被污名化、至少領的到。
陳庚金的發言,除了讓年輕世代傻眼,益發不願繼續與前輩們一起淌臭酸的年金渾水,許多年輕公務員也早已發現,政府是有許多缺漏的,過去大政府思想中可以給予保證承諾的政府已不存在。新時代的治理模式,有更多是未知,需要在試誤(trial-error)中滾動式調整,沒有任何人能保證怎麼做行得通,只能在摸索中開拓適合台灣的治理模式。
一切相信政府的「大政府時代」已遠離,現在能做的,是要求政府將資訊充分揭露,讓政府及民間協作發揮整合的力量來解決問題。
以年金改革議題來說,當初訂定退撫新制時,僅由少數的代表參與決策,在年金監管委員會中,僅由少數代表掌握基金營運。但顯然地,這樣的模式無法帶來永續的基金運作,在未來,大家更認清了年金制度不是政府可一手掌控,反而是要求資訊公開,定期根據精算報告,作出更彈性的制度設計,才是可行之道。 未來,政府能夠保證承諾的事情將越來越少,公民的責任將越來越大。這次的年金改革是個示範,告訴我們,政府可以負責一切的時代已遠離,未來公民需要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更多的民主體現,來自公民自覺。至於喊出「能撈就撈、能混就混」的前輩,則已成了民主制度眾聲輪唱中,自娛娛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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