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初版發布於2019年6月13日,最後更新時間為2020年1月7日。
香港號稱國際城市世界級金融中心,專業人材雲集,何以港府應對抗爭運動的方式,是如此野蠻粗暴及低劣,進退失據。從這場曠持日久的抗爭運動,看到香港已經由170年來大英帝國間接管治的模式,過渡到習近平帝國的直接管治模式。
2012年中共決定撤換特區領導人,不少人誤以為北京為了糾正前一任梁振英的極左政策,改走相對溫和政治路線,才欽點較為港人接受的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接任,這個人事彷彿是2003年曾蔭權接替提早離任的董建華的翻版。林鄭月娥也聲稱自己會專注民生,減低社會政治爭拗、彌補撕裂等等,結果她上場後卻出現更極端的政策。
首先是取消當選議員資格擴大化,由2人增至6人,更在各級選舉(如立法會、鄉郊代表選舉)中引入政治思想審查制度。另一方面借反港獨的名義,收緊自由空間,以殖民地時代的惡法對付被指控為港獨組織的「香港民族黨」,驅逐香港外國記者會(FCC)第一副主席及《金融時報》亞洲新聞編輯馬凱(Victor Mallet),並訂立《國歌法》,將侮辱中共國歌變為刑事罪行。在政治融合以外,林鄭月娥亦大力推動過千億的東大嶼人工島計畫,配合中國大陸融入大灣區規劃;將中共龐大的過剩產能輸到香港,千億工程大部份由中國央企承建,賺取外匯,這種「一帶一路」模式,控制了香港公共財政資源的分配。
上述種種政策最令香港人不滿,全屬閉門黑箱作業,欠缺在香港特區政府及社會精英、各諮詢機制及專業團體的醞釀過程。有人從林鄭月娥個人強悍性格去解釋閉門造車式管治作風,但事實上,由《送中條例》修法可見,這種脫離本土政治精英階層,由上而下的施政方式,非關特首個人性格,而是北京直接管治香港的新模式。
過去兩年香港特區的管治綱領及具體施政,均是由共黨制訂然後交予林鄭月娥執行,所以才出現黑箱作業閉門造車情況。如果決策是源於香港內部,百年來政策皆有一套諮詢式政治吸納方法,如經過法律改革委員會討論、諮詢香港大律師公會等既有程序。《送中條例》修法之惡劣,是假借港人陳同佳涉台北謀殺案,以引渡時間緊迫為借口,繞過所有既定諮詢機制,突然推出,意圖在3個月內通過。香港本地利益相關者均反對修例,包括商界丶政界、新聞界、公民團體以至國際社會,這法例唯一得益者只有中共。
由於政策是由上而下,反對及溫和意見均被拒諸門外,而林鄭月娥在北京支持下,公然蔑視一切批評及修改建議,在立法會中指責修改建議全屬廢話。這並非單一個別事件,耗費巨大公共財政資源的東大嶼人工島計畫,其實是政協副主席董建華的智庫「團結香港基金」組織提出,政府主事官員發展局長在政策公布後,對財務狀況丶規劃大綱竟然一無所知。
由此可見,特區影響深遠的施政,已非源於香港內部決策系統,這與英治殖民地間接管治模式,有明顯分別。九七前的英治政府,總督雖然由英內閣委派,但其施政卻有真正高度自治,由本地殖民地政府公務員去制定,經總督會同行政局批准執行,香港在自治下才有空間發展出一套諮詢式參與程序,吸納本土精英意見,為殖民地外來政權施政,提供合法性基礎。
北京起用曾蔭權目的是為了緩和矛盾,爭取時間實施全面管治香港政策,擴大對特區自治的干預。除了特首與中央的關係,由禮節性述職變成實質上司下屬的工作關係。第二個重要改變,是加強中聯辦作為第二支管治隊伍角色。
2008年1月29日,時任中聯辦研究部長曹二寶在中共中央黨校刊物《學習時報》上撰發表文章《「一國兩制」條件下香港的管治力量》,文中強調香港在英殖民時期沒有自治權,港英當局是管治香港的唯一政權力量;而九七回歸後實行 「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但這有一個前提,就是根據鄧小平強調的「在中國的管轄之下」,為切實推行管治工作,應在香港設置第二支管治力量。第一支當然是 「香港特區建制隊伍」,第二支是「中央、內地從事香港工作的幹部隊伍」,這意指港澳辦、中聯辦等部門。雖然中共從來不承認曹二寶「第二支管治隊伍論」,但事實上卻在過去十年,正以落實「全面管治權」的名義在實施。
2005年起,中聯辦通過協調建制派候選人的名義,執行政治賞罰,一步步控制議會及地區派系椿腳,他們也利用問責制滲透行政機關,在經濟上加快兩地融合,大規模執行跨境基礎建設,開放大陸的自由行,令香港經濟命脈愈來愈依靠內地。在意識形態上,則大力高舉民族主義旗幟,宣傳大陸經濟成就及民族復興。在2008年京奧前,北京對港政策所以成功,並非香港人已經「人心回歸」,支持中共領導偉大民族復興,而是走出亞洲金融風暴,全面經濟復甦下,人人感覺良好。
2008年京奧前夕,民調顯示香港人對北京中央的支持度達到歷史高峰,甚至超越特區政府。一切轉變來自2012年北京及特區同時進行領導人更替,習近平同梁振英上場,中聯辦第二支管治隊伍終走上台前。梁振英當選翌日立即高調到中聯辦謝票,梁振英執行香港共產黨幹部的極左政策,加上中國強硬鎮壓維權運動,意識形態控制加劇,香港人與中共之間已經失去互信,結果2014年因為爭取真正雙普選而爆發了雨傘運動。這場七十九日的佔領抗議行動被北京用冷處理方式拖死,但由於政府及抗爭者均自我約束,沒有大規模流血衝突,2014年9月28日發射催淚彈後,鎮暴警察便退場。
北京自恃已經看穿了港人抗爭的底牌,認為不外如是,於是這5年下來全力在政治上收縮自治、以至自由空間,包括在各級選舉中引入參選人思想審查機制,為中共國歌進行立法,將侮辱國歌列為刑事罪行;中聯辦官員成為議會操控黑手,驅逐《金融時報》編輯、重判雨傘運動領袖,其中旺角騷亂本土派領袖梁天琦被判刑6年。中共認為他們在特區這場尖鋭的政治鬥爭中已取得全面勝利,於是支持林鄭月娥用快刀斬亂麻方式通過《送中修例》的修例。
2018年底,林鄭月娥上京述職,得到習近平以「志不求易,事不避難」誇讚。林鄭月娥達到了政治生涯的高峰,也種下了2019年的政治死亡。她以為《送中修例》不過是一地兩檢法案審議的翻版,泛民的反對力量渙散,傘運後社運分裂,本土派同民主派互相攻擊,所以可以採取「快刀斬亂麻」快速通過。
北京同樣也深慶得人,北京幕後操盤,再交由林鄭月娥這位能吏打通港府各關節位,政治工作由中聯辦負責,控制議會、媒體及商界,支持修例工作。這種模式再繼續多三年,就可以一步一步完成中央對香港全面管治權,而最後一步就是23條的立法。
事實上中共早已拋棄一國兩制幌子,即使有一套所謂《基本法》規定的特區政府體制,但幕後操控的已是黨國機器,他們正以極端手法管制香港,《送中條例》修法也因此沒有什麼談判空間可言,因為林鄭月娥名義上是特首,但實際只是個台前代言人。在有恃無恐下,6月9日百萬群眾上街,正因背後有中共撐腰,導致她無視民意沸騰,認為只要强力通過,鬧兩鬧後便回復正常,尤如一地兩檢,只要能通過審議就成功。結果送中觸發的恐共情緒一發不可收拾。
這種絕望下的反抗,產生了兩大影響深遠的後果,首先是香港問題國際化,成為中美角力的一張牌。
由於警察暴力鎮壓令國際震驚,美國民主共和兩黨達成共識,支持國會參眾兩院快速通過《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11月初,警察進攻中文大學引起國際傳媒嘩然,法案迅速通過參議院,美國總統川普在11月底簽署生效。中共面對這條美國法案無計可施,只能咒駡,港澳辦發表聲明指美國國會「粗暴干涉中國內政、嚴重踐踏國際法和國際關係基本凖則」;北京祭出的反制措施,只不過是禁止美國6個民間團體入境。
這是1997年之後,首次美國直接介入香港事務。中共一直反對香港問題國際化,對任何外國政府的批評,一概視為干涉內政,即使英國是《中英聯合聲明》締約國,也被北京指責不容說三道四,官方更多次公開表示《中英聯合聲明》是歷史文獻,沒有約束力可言。
而美國在中美貿易戰方面正打得難分難解,面紅耳熱,林鄭月娥適時送上這張「香港牌」,美國趁機而上。《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的制裁機制,是當香港失去高度自治時,美國會取消有別於中國的一套對港政策,包括獨立關稅地位及戰略物資出入口管制。這是自1992年《香港關係法》通過之後,美國再進一步加強對香港一國兩制的國際監督角色。
香港人本來對於「香港問題國際化」存有戒心,在1989年六四鎮壓之後,民主派領袖李柱銘主力爭取國際支持,監督北京對港政策,《香港關係法》就是他推動的成果,當時中共官員及親共媒體力斥他為漢奸賣國賊,香港主流民意對此採取冷淡態度。時移勢易,今天《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背後有大量香港民意支持,紛紛向白宮進行聯署爭取,這是香港人對一國兩制心態的徹底改變,認為北京已經背棄高度自治承諾,香港人只有向國際求助,靠外國勢力制衡中共。法案將香港納入了美國亞太戰略規劃之內,這是香港問題從未有過的新形勢。
第二個深遠影響是由「民主抗共」過渡到「民粹抗共」。中共以大中華民族主義進行的統戰策略完全破產。
自1949年以來,香港是中國政治動盪的避難所,對於5、60年代持續政治運動,被標籤為黑五類的「國家敵人」用各種方式偷渡來港,1957、1962、1972及1979的4次逃亡潮,人數達幾十萬;這些逃難來的人本身存在「反共」意識,但同時又有民族主義,這形成了九七前香港對主權移交的矛盾心態──既對中共不信任,但又支持結束殖民地,有民族主義又不認同爭取獨立。於是在六四後催生了「民主抗共」、「民主拒共」的主流論述,認為香港在英治時代建立一套選舉及議會民主體制,便可以抵拒主權移交後中共的干預。
主流民主派支持民主回歸,反對台獨、藏獨、疆獨及港獨。但由於中共刻意拖延香港民主進程,民主派逐漸失去了年輕人支持,九七後出生的香港人,抗拒中國人身份,認同香港人身份,這成為香港本土認同運動的基礎。雨傘運動後,對中共及其代表的大中華民族主義更加反感,本土運動對學生影響很大,他們存在強烈反中情緒,否定過去泛民與中共既鬥爭又合作的關係,認為應該高舉反共旗幟。這種視香港人為命運共同體,中共是外來入侵者的想像,在反送中抗爭運動中向全社會擴散,
根據香港民意研究計劃在2019年12月的調查,就「香港人」和「中國人」身份作出分析,狹義或廣義自稱「香港人」有78%,是1997年有紀錄以來新高,相反廣義自稱「中國人」是21%,則是1997年來新低,更驚人的發現是在18至29歲受訪者自稱「中國人」僅2%。這種香港人認同是一種民粹,他們擺脫了過去精英對中港關係的論述,訴諸於一種基於受外來壓迫,蒙受苦難,奮起反抗的情感動員。
國際化及民粹抗共,令中港關係出現了範式轉移,而中共的直接管治模式,又會令民粹抗共進一步升級,往後北京只會持續收緊對香港全方位控制,強硬路線持續一段長時期,特區政府傀儡化被全面架空,以中共公安、國安、政法委系統的官員取代國務院官僚,主導對港政策,以政治手段解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雙方都在激進化,下一波的衝突,可能會比反送中運動更激烈,甚至更血腥。
(閱讀原始英文版,請點:Simon Lau: Say Hello To China's New Model For Controlling Hong Ko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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