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司法處遇機構啟示錄】之三
近年來,全世界的監禁人口持續成長,平均增加20%,台灣的在監人數約6萬人,也超過核定容額57,573人。但在各國之中,荷蘭的監禁人口卻在2011年至2015年間就下降了27%,在歐洲各國中降幅最大,目前約1萬人左右;人口數與台灣相仿的荷蘭,為何監禁人口數僅台灣的六分之一?曾任法務部矯正署桃園女子監獄科員及輔導員的詹惠雅,赴荷蘭取得犯罪學碩士學位,她與華文荷蘭資訊平台「荷事生非」合作,試圖帶讀者進入荷蘭司法處遇機構,從評估與轉介系統、公私協力、社區融合等面向,探索荷蘭面對犯罪矯治的態度和作法。本文為系列之三。
1976年荷蘭修訂今日毒品相關法律之基礎的《鴉片法》,除了依危害身心及社會治安之風險高低,將毒品分為硬性毒品及軟性毒品外,也確立由荷蘭「衛生福利及運動部」主導毒品防治策略,以公共健康及衛生為出發點,採取「減低危害原則」(harm reduction)。
荷蘭正視其存在、不再以「道德至上」的原則處理毒品問題,而是盡可能務實、將毒品施用者視為「身心狀況異常者」而非犯罪人,改以社會福利及醫療措施優先介入、而非司法手段的強制干預。也因此,醫療院所及民間基金會蓬勃發展,為成癮者提供各式專業的治療及協助。本文介紹的戒癮之家「Spetse Hoeve」即為非營利組織所「Terwille」營運,是甫出監藥癮者的中途之家。
除此之外,荷蘭政府針對掉進司法體系的少年,也採取政府出資及監督,由專業的私人基金會營運的「公私協力」的模式,讓安置處所的運作更有效率及彈性,以具教育性及治療性的措施,來達到以教育取代懲罰的目的,本文介紹的「轉捩點」(JJI Het Keerpunt)司法少年收容機構即為其中之一。
戒癮之家「Spetse Hoeve」的負責人斯維尼( Swanny van der Scheer)正在牧場裡,專注地和生活輔導員約翰(化名)討論下一次「開放日(Open Day)」規劃。開放日是機構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會舉辦活動並有導覽介紹,與周遭鄰里互動。
「我們很注重和社區的關係,當初戒癮之家要在這落腳時,曾受到附近居民很大的反彈,很多人認為不該讓這些成癮者在這居住。但是,開放日加上敦親睦鄰的活動,現在反而也許多居民會來串門子,甚至孩子也會來玩耍,」斯維尼邊指著附近在玩跳繩的兩個女孩邊說道。
開放日是讓周遭居民認識戒癮之家的契機,Spetse Hoeve佔地廣大的農地及牧場,用來飼養馬匹及牛隻,以及栽種各式蔬果,平時多出來的農產品,就放在入口處的誠實商店,供附近居民自行付費購買,讓戒癮之家不再是獨立的存在,而是融入當地的社區。
Terwille屬於荷蘭精神衛生醫療體系(Geestelijke Gezondheidszorg, GGZ)的一環,GGZ組織及其相關機構已超過100個,包括精神醫療診所及醫院、戒癮中心、中途之家及臨時庇護所等,提供高品質的諮商、生活型態改變計畫,以及專業的精神醫療服務。在荷蘭此類機構大多為民間的私人基金會營運,並接受政府的補助來接收個案,讓機構營運上保持彈性,並提供專業的服務,此種公、私協力模式在需要專業服務的領域特別盛行。
「我們相信成癮者都有免於成癮問題並重獲自由的一日,但他們需要適當的協助,以及賦予自主能力,」斯維尼表示。
「我們當初在選擇園區地點時,就特別挑選遠離格羅寧根的鄉村區域。在成癮者戒癮的初期,如果能稍微與過去的生活圈疏離,有時候不見得是壞事,」從戒癮之家成立之初就事必躬親的斯維尼解釋道。
戒癮之家Spetse Hoeve位在荷蘭北部的小鎮費勒爾芬(Veelerveen),提供仍有毒癮的出監者住宿及農作的空間,不僅遠離大城市的誘惑,更可以讓出監者繼續銜接毒癮的治療,園區有輔導員及社工提供相關協助,讓成癮者能脫離毒品、學會自主及負責,建立正軌的生活型態。
他們的收容對象,是出監者、及在特殊封閉性機構額外監禁2年的累犯,前者可在監禁期間或是釋放後與Spetse Hoeve聯繫,自願至該機構居住及參與治療計畫;後者可選擇接受2年監禁處分,或是到Spetse Hoeve至少居住6個月並配合課程,倘若未能遵守相關規定,則必須回到原機關,且不能再居住在低度管理的收容機構。
曾經多次進出監獄、後來在Spetse Hoeve戒癮成功的約翰表示,「我在最後一次離開監獄之後,下定了決心不要再回去。當初我是自己和這邊聯繫的,剛開始很不適應,後來成功戒除藥癮之後,反而不想走了,就問斯維尼能不能留下來,擔任這邊的生活輔導員。」
「我們很高興能有像約翰這樣的生活輔導員,畢竟要管理戒癮者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約翰曾經是我們的個案,不但熟悉戒癮者的心理,還能作為他們的榜樣和典範,」斯維尼也補充說明。
為了能夠有效戒癮,Spetse Hoeve提供為期6個月的治療課程,共可分為4個階段,每個階段至少為期4週,個案是否能進入下個階段,則視其需求而定。斯維尼表示,「並不是愈快完成所有課程愈好,有時候停留在某一個階段,並不代表停滯,而是個案還有沒準備好的地方,我們可以協助檢視和補強。」
治療課程中,採用了認知行為療法、藝術療法與「白馬療法」;後者是藉由與牧場裡白馬的互動,以及日常的照顧與打理馬匹,來達到培養個案負責及正向的生活態度。
此外,由於藥癮者經常伴隨其他物質濫用問題,Spetse Hoeve也採用以匿名戒酒會(Alcoholics Anonymous, AA) 發展出的12個步驟方案(Twelve Steps Program),來幫助案主戒除酒癮、毒癮以及其他問題行為。
在生活管理方面,機構內的職員會和個案一起討論,提出合宜及健康的生活型態,讓個案能夠思考何為正常及恰當的行為,而非一味強加規定及限制。
斯維尼指出,制定太多僵化的規定,反而會阻礙個案的思考,因此,為培養案主的自主性及責任感,正職與兼職之職員僅在日間工作,夜間並無任何職員在園區輪值,希冀藉此讓個案發自內心為自己的行為負起責任,並且逐漸成為獨立自主的人。
「我們採取信任的管理方式,因此,個案們可以自由進出戒癮之家,不需要特別報備或是申請。但是,我們期待藉由彼此的信賴關係,以及賦予他們自主能力,可以讓他們變得有責任心,」談到園區內的生活管理,斯維尼特別強調信任和關係的重要性。
「如果沒辦法學會自律及自治,人就沒辦法改變,只要一離開這裡就又會回到原本的生活型態,那麼從外在施加的規定和限制是沒有用的。只有在這裡學會對自己的負責的人,才有可能改變並成功戒癮,而我們輔導員就是要協助他們,讓他們知道這世界上還是有可以信任的人,」曾為個案的約翰表示。
為了讓個案能與人建立良好的關係,為未來重新返回社會做準備,身為Spetse Hoeve負責人的斯維尼在對外的關係也下了不少功夫。「我們真的是一點一點地做,讓當地的居民知道我們的用心,以及了解是誰住在這個園區裡,」她說。
除了住宿的個案外,鄰近社區的民眾亦可入內自由活動,約翰表示,「我們想成為這個村莊的一分子,而不是一座孤島。」儘管成立之初受到社區不少的阻力,但經過職員不斷與附近居民溝通協調、且以實際行動為社區付出後,經過一段時間,終於讓敦親睦鄰的努力開花結果。
「我們最開心的,就是看見小孩子來我們園區內騎車和玩耍,讓我們的個案能與社區建立連結。因為,這就是他們能否復歸社會成功的關鍵,」在夕陽餘暉之下,斯維尼一邊帶著笑容說明,一邊對著前來散步的家庭揮手。
不只是養育小孩需要集結整個村莊的力量,在Spetse Hoeve可以看到,要讓戒癮者順利復歸社會,同樣也需要集結村莊眾人的努力與接納。
由於少年法院對於少年犯多裁定社區服務、安置到行為治療機構以及其他刑罰替代方案,荷蘭的少年司法收容機構,自2007年的15所,銳減到今年(2020)只剩7所,其中有3所由荷蘭矯正機構管理局直接管理,而另外4所機構則委由私人基金會營運,但仍受國家矯正機構管理局管轄及監督,機構的預算也來自政府,須遵循法律以及當局相關規範。
由私人單位聖約瑟夫基金會(Jeugdzorg St. Joseph, SJSJ)基金會營運的「轉捩點」(JJI Het Keerpunt)即為其中之一,此基金會專職協助行為違常的少年,涵蓋精神疾病、問題行為以及犯罪的少年。除此之外,基金會也負責營運另外2個少年收容中心,收容有問題行為及精神疾患的青少年。
「轉捩點」之任務為維護社會安全、並協助少年重新適應社會,該機關共有100名職員,核定容額為56名,收容對象為少年法院裁定安置之少年,目前僅有36名少年在機關內。機構以強制住宿環境,將少年暫時隔絕外界影響,藉由團體及個別化之處遇,輔以專業的行為治療,矯正少年觀念與行為,並治療精神疾患之觸法少年。
穿著休閒格子襯衫和牛仔褲的機構經理克里斯(Chris van de Pitte)走進外觀看似一座城堡的「轉捩點」,圍繞著綠意盎然的庭園,如果不注意四周高聳的鐵絲圍籬,這間位於荷蘭南部馬斯垂克(Maastricht)地區,由營運的司法少年收容機構,還比較像是間氣派的飯店。
「這裡以前是一間修道院,過去如果家中有行為異常、或是家境貧困的男孩,都會被送到這邊來寄宿,在這接受教育和照顧。因此,這樣的歷史讓我們覺得守護少年是我們被傳承的使命。我們認為只有暫時將少年與外界隔絕,才有可能讓他們全心專注在自己身上,選擇對的方向前進,」已經投身非行及偏差少年相關工作12年的克里斯表示。
一位少年經判決後,將由囚車從新收中心進到矯正機關,抵達後會先讓少年單獨於等待室等候,隨後進行身體檢查、照片拍攝及指紋捺印,最後前往盥洗室梳洗更衣,才算完成新收報到程序。
每位少年均分配一間個人寢室,房內有基本的家具及浴廁,房內可以自由布置。為保有個人隱私,房間內部無設置監視器。克里斯表示,「即使寢室門上有加裝門片的瞻視孔,我們也不會隨意打開觀看房間內部。」
此外,少年需學習家務及利用洗衣間洗滌衣物,藉此培養獨立自主生活的能力。至於表現良好的少年,則可利用外出時間自行購入食材並在公用廚房烹飪。購買物品的金錢,來自政府每週發10歐元(約新台幣350元)的零用金。18歲以上的少年可購買香菸,若為被允許外出者,還可利用外出時間購置其他物品。
但若為課堂所需之書籍及其他文具,職員將會通知家長另外匯入少年的私人帳戶,而非直接給予其金錢。「和練習處理家務一樣,少年也要學習怎麼樣合宜地使用金錢,這都有助於他們離開機構後,能夠獨立生活,」克里斯解釋為何少年需要事必躬親,學會打理自己生活。
身高近2公尺的克里斯彎下頭,穿過迴廊來到機構裡的一間音樂錄音室說:「我們的少年很喜歡來這裡創作,音樂的確有種魔力,讓他們可以暫時脫離一切的煩惱,這也是我們創建音樂錄音室的目的。」這間音樂錄音室每日有固定開放時間,由一名職員在現場管理,少年可事先預約使用,藉由音樂的力量療癒心靈,並賦予其自由發揮的空間。
倘若有少年不受管束及失控情緒不穩且有暴力傾向時,少年將會暫時被獨自監禁於隔離室。隔離室裡所有的一切都有泡綿保護,且除了床之外幾乎空無一物,就是要避免少年有任何機會可以自傷或自殘。此空間遠離其他居住區域,可以避免該少年的聲音或行為影響其他人。克里斯補充道:「獨居監禁對身心的傷害很大,我們儘量不使用隔離室,只有在非不得以的情況下才會使用,也會請臨床心理師前來評估少年的身心狀況。」
因為有著全荷蘭最大的個別處遇部門,如果少年無法適應團體生活,就會改成單獨接受治療的方式,直到狀況穩定後,再評估是否適於回到一般收容團體中。
進入機構之後,並不意謂著少年的學習就此中斷。少年會被分配到8至10位的小團體,每個團體都由兩位輔導員共同帶領。機構共收容了36名少年,分成2個短期團體、各收容10人,以及2個長期團體、各收容8人。區分成團體之設計,最主要是要讓少年學習與人相處之道,輔導員可觀察並隨時指導。
少年也會依程度分班接受教育,為了讓少年能與外界有適當接觸,機構也有限度的開放少年瀏覽部分網站。除了一般課程以外,少年也可到工作坊學習一技之長,每間工作室由一名職員負責管教4名少年。「讓少年可以動手做,可以賦予他們自信心和自主性,我們很鼓勵他們不要只是空想,而是要真的去做,」克里斯邊展示木工工作室裡的器具一邊說道。
當然,少年要能夠順利復歸社會,家庭的支持和漸進式回歸社會扮演重要角色。
在機構內,除了因情緒不穩且有暴力傾向而受獨居監禁的少年外,每位少年皆可以在週間或週末與家人接見,但接見是採預約的方式,訪客須通過門衛處的安全檢查,確保沒有夾帶違禁物品(如毒品及武器)至機構,便可到會客室或少年的寢室接見。接見不但能藉由家庭支持的力量提升少年的矯治成效,更能讓少年不因受到監禁而中斷與家庭的聯繫。
為使少年能夠在釋放前逐步適應社會及協助少年出監的就業,「轉捩點」會評估個案外出工作的可能性後,向國家矯正機構管理局提出申請;經審核通過之少年,最初會由職員陪同其外出工作,隨後逐步讓其單獨外出工作。此外,表現良好的少年可以被允許外出,每次最長可達76小時。
「我們機構職員的角色其實是一座橋,協助少年得以從機構走回社會,看到他們能夠在機構內學習獨立自主後離開,就是我們最大的成就,」雲淡風輕中,蘊含著克里斯對少年工作的深刻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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