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024)7月27日,在恆春半島運轉40年的核三廠一號機正式除役,台灣最後一部核電機組核三廠二號機,緊接著在明年5月除役。
台灣3座(曾)投入商轉的核電廠中,核一、核二廠都已進入除役階段,且目前燃料池都已滿、無法移出,現階段機組難以繼續運轉;核三廠則因還有燃料池空間,成為最有可能延役的核電廠。只是,若要延役,就必須修改《核子反應器設施管制法》,最快得等到今年9月的立法院新會期審議。
在台北的不同黨派立委、行政部門,與各方意見領袖爭執是否修法之際,恆春半島四鄉鎮長也發出地方聲音,力挺核三延役。地方頭人積極表態,但一般在地居民的想法呢?《報導者》走進地方現場,聽見不少支持延役聲音的同時,也探問仍在恆春堅守反核立場的居民,他們有哪些擔憂與心境?
賴清德總統召開的「國家氣候變遷對策委員會」首次會議剛落幕,氣候變遷與能源政策已是台灣迫在眉睫的重大挑戰。《報導者》將針對相關議題進行長期性報導,首先探討的是近日立法院出現相關提案的「核電廠延役是否可行」議題,未來我們將陸續推出其他報導。
在長期報導的同時,《報導者》也將與長期推動公民參與的學者、團體和機構合作,以審議式民主方式舉辦多場氣候變遷與能源政策討論會,並完整報導審議式民主多元對話過程,期盼能夠促進社會溝通、深化公民教育,藉由理性討論來尋求台灣社會交集與共識。
1985年7月7日傍晚,位在屏東恆春的核三廠發出轟然巨響,在大雨滂沱中擋不住源源冒出的濃煙,恆春居民袁瑞雲接到核三廠內人員電話,叫她跟先生「快走!」他們趕緊騎著摩托車載著幼子衝出去,事後才知道原來是核三廠失火了,差點釀成核災事故。
這段逃難般的深刻經驗,讓袁瑞雲成為立場堅定的反核人士、環保運動者。
今年7月初的恆春,熱氣蒸騰猶未下降的傍晚,不開冷氣的袁瑞雲揪著大夥坐在鐵皮工作室外訪問。談到這段被記入《海島核事》一書中「七七事變」的過程,她說「都很久以前的事了」,直接打斷不想多談。
63歲的袁瑞雲反核立場未曾改變,但比起以前,態度低調許多。「其實我受到很大壓力,不想受訪⋯⋯」她提到,過去幾年,不時被當地人質疑「是不是收到什麼好處?」更有人直接嗆:「不懂核能、不是學這個的就不要講。」周遭人的懷疑、攻擊,讓她身心俱疲,身旁的好朋友也不忍,勸她「別再管閒事」。
「我累了,現在把心力專注在永續環保。」她不用紙杯、一次性塑膠,即使萬不得已使用,在小學有教藝文課程的她,也堅持回收讓學生當作美勞素材。不開冷氣對她而言,是對抗「難道不用電」酸語的行動表態。至於反核,她已經愈來愈少談了,現在跟核電議題的關係已從反核倡議轉移到複合式災害的教育演練,提醒大家核災事變的因應。
「核三與在地的複雜微妙關係,(外界)真的很難理解。」
袁瑞雲向我們坦言,要在恆春反核並不容易,許多人的生活圈內都有核三廠員工、員工配偶或家屬,「比方說(核三廠)裡面很多都是我的好朋友,至少20個,有合唱團的、有社團的、有社大的,也有學生啊。」她理解,人彼此有感情相連時,就很難批評核電廠存在什麼問題。
此外,她也提到,核三廠內的環境不錯、福利好,電廠員工學歷高,還有不少員工配偶在學校教書,在恆春當地,是比較有論述能力的族群。而面對高度專業的核能議題,袁瑞雲的資訊管道跟一般人一樣,僅能從新聞得知,頂多再看相關報告或與認識的專業人士接觸,連長期關心核能的她,都覺得談論的門檻很高,得對數據、證據、資料負責,「不然只有被罵的份。」
事實上,今年以來「核電延役」的話題持續熱議,恆春半島四鄉鎮長、眾多里長皆表態支持核三延役,難以聽見在地反核聲浪,與核一、核二、核四座落的北海岸有所不同。
北海岸反核行動聯盟成員、金山高中退休教師江櫻梅,近幾個月已多次在北海岸街頭宣傳「反對老舊核電延役連署」。當時正值核三廠一號機停役倒數,她很期待南台灣能有所呼應,心想:「恆春也有反延役的聲音吧,只是意見不容易出來而已。」
對多數恆春居民來說,與核三廠的關係就是默默共存40年,少有強烈反核動機。在恆春教書的尤正琦從小在當地長大,她說與我們進行訪談前,才趕緊「惡補」、回想與核三廠間有哪些記憶,她不覺得核三廠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恆春的一部分,平常也不會主動提到,「大家只會關心自己每天要做什麼事情。」
核三廠1978年開工興建、1984年開始商轉,尤正琦曾被國小老師選去參觀核三廠,「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那裡,就是很開心的去看漂亮的房子,還有外國人在那邊,對我來說很新鮮。」她小時候還會和爸爸在核三出水口釣魚,因為排放的冷卻水溫度高,與海水交錯後,聚集較多魚群,是很好的釣場,「也不會想說會不會有輻射,完全不會想這種問題……對我們來講,是快樂的回憶。」
在這之後,尤正琦與核三廠的連結,就是大學有拿過台電獎學金,出社會當老師後,則會帶學生到核三廠旁的台電南部展示館(南展館)參觀。「南展館就會說核三很安全,我們會在裡面吃冰,這就是參觀的最終目的,還會在裡面看3D影片,就躺在那邊吹冷氣、睡個午覺,整個和樂融融。」此外,台電也會邀請老師、公務員、醫護等對象參加聯誼活動,尤正琦說她也曾參加過一次。
身為當地居民,尤正琦覺得自己與核三廠的關係並不深,但她曾在核三廠附近的國小任教,每年核電機組歲修時,都有很多家長進廠工作,當時也才感受到核三與恆春居民更直接的關聯。「他們(家長)那時候就會很忙,就有工作,不然平常有些家長沒有固定工作。那邊的(居民)社經地位比較低,所以就是大修時,有點算是一年裡面重要的工作來源。」尤正琦也觀察到,核三員工比較重視教育,小孩成績普遍比較好。
至於核三廠是否應該延役,尤正琦坦言很難判斷,連核三廠要停機也是今年看新聞才知道:
「到底會不會缺電?我們永遠都搞不清楚事實的真相,真的都搞不清楚。」
林俐君形容,恆春如同「另一個小世界」,「畢竟恆春很遠,核三廠離屏東縣政府將近100公里,講真的,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她個人觀察,核三廠的員工與核一、二廠不太一樣,「他們(員工)很熱愛核三廠,很有向心力,而且是非常喜歡那份工作。」不少台電員工可能從外地來,喜歡當地環境,欣然在恆春落地生根、結婚組成家庭,「他們也會希望(核三)可以繼續發電、維持現況,在安穩的環境下,快快樂樂生活。」
恆春除了當地個人少有反核聲音以外,連環團也很難在恆春串連反核力量。核一、核二與核四廠座落的北海岸,當地長年都有反核團體、自救會組織行動,但恆春半島則未有深耕的在地反核組織、多倚靠個人網絡一一連結,恆春鎮上離最近的全國性環團「地球公民基金會」高雄總部,也大約100公里遠、車程兩小時。
確保核電安全,是無論擁核或反核方都肯定同意的公約數。但,反核方對於核安、核廢料如何處置始終存有疑慮,尤其2011年發生福島核災之後,全民對於核電的質疑更是在2011到2014年間攀上高峰。
以地球公民基金會高雄辦公室為主要號召,共100多個跨領域民間團體組成的「南台灣廢核行動聯盟」便是在2011年成立。地球公民基金會議題部主任蔡卉荀回憶10多年前的反核盛況,以2013年的全台廢核大遊行為例,主辦方統計超過20萬人,2014年又共同擋下核四興建,「大家都覺得,好像階段性任務完成。」當時參與的大部分團體,後續也就回歸原本關注的生態環境、教育等議題,之後所舉辦的反核遊行,參與的民眾與團體愈來愈少。
蔡卉荀觀察,恆春地區長期缺乏探討能源轉型的在地組織,若要翻轉社區民眾對核電的觀念,非常不容易。
「談到核電,(恆春)當地人都會滿保留、滿避諱的。尤其福島核災之前,(台灣)從來沒有人在談核三廠除役這件事,大家都認為說,核電就是要繼續一直用下去。」
她也說,核電廠也會做許多公關宣傳,「一定會去講核電廠非常安全、給大家什麼好處。」
事實上,地球公民曾嘗試想與恆春的積極公民、地方團體對話,藉由屏南社區大學在恆春深耕已久的地方網絡,舉辦過「能源轉型」講座,但無法直接談論「反核」的內容,「社大的學員裡面,甚至是有人在核三廠工作,如果我們去談反核,其實學員就會反對。」蔡卉荀表示,在屏南社大舉辦相關活動時,社大都會保持非常中立的立場,不會表態擁核或反核。
當2021年核三廠進行除役環評審查前,蔡卉荀也曾到恆春與在地人進行除役、核廢處置等相關討論,大家針對輻射安全、健康風險、生態環境等問題,都會提出很多意見,也會建議應該調查哪些項目,但討論過程中,「也沒辦法公開反對核電。」
從蔡卉荀首次踏入恆春進行核電的討論,已大約10年時光,而在她腦海中,唯一想到明確反核的人就是當地老師袁瑞雲,但蔡卉荀也說,「因為她反核立場鮮明,在當地遭受到非常多的排擠,或者是很多的阻撓,我覺得非常不忍心。」
「反核」動員在恆春顯得困難,要「監督核電」也很不容易。對大多恆春居民而言,雖然難以感受核三帶來的立即性危害,但核電是否安全,仍是不可避免的討論,也有恆春人想組織團體來監督核電,可是沒有結果。
「我的觀點不是在於說,(核三)一定要延役,或一定要除役,要告訴我怎麼樣安全,安全還是最重要的,」恆春半島核三廠除役關注小組成員、返鄉近10年的在地農民張清文說,他擔心運作40年的核電廠老舊,即便有固定更新、保養,仍然有故障的可能,更擔心核三廠下方經過的恆春斷層。
即便台電強調會確保核安,張清文並不信任官方的說詞、報告,認為都有粉飾的空間,因此他不斷要求應該成立「在地監督小組」(以恆春當地居民為主要成員),能定期巡視核三廠。但台電僅回應,屏東縣政府已成立「屏東縣監督核能安全委員會」,定期要求台電公司報告除役及乾貯等相關事宜,另外也將恆春鎮長列為監督委員。
只是這樣的說法,張清文並不買單,他認為將「屏東縣監督核能安全委員會」設在屏東縣政府沒有意義,畢竟屏東縣政府距離恆春大約兩小時車程,如果發生事故通知縣政府,根本來不及反應。
張清文總向台電喊話不要害怕監督,「當監督小組的成員都是恆春人的時候,那是台電、核三廠最大的後盾,我們講一句話,比你講十句好。」只是張清文的意見未被重視,關注核電的組織,在恆春始終難以成形。
事實上,2015年依地方自治法規設置的「屏東縣監督核能安全委員會」,立意是確保核三運轉安全,也能積極反映民意,但內部除了恆春人的代表性不足外,實質功能也備受質疑。
身為外聘委員之一的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邱花妹表示,委員會初期都還有分組、頻繁開會,但近年基本上一年只開兩次會,「常常我們要求的事情,並沒有管考、很難具體落實,也沒有比較清楚的監督與治理架構。」
邱花妹曾在會議中詢問包括核安事故演練、工安、除役等問題,但她都感覺台電的回應「避重就輕」,問題常常無法有答案,或僅得到很表面的回應。
核安監督中,最後一道防線是「緊急應變」,包含平時的減災與整備、災時的應變與災後的復原。雖然核三廠列出不少計畫內容,但在學校也會配合相關演練的袁瑞雲不諱言,演練都是配合腳本演出,還認真對我們說,「我可以讓你們看腳本。」
袁瑞雲也曾提出具體建議,認為演練應該是要「無預警」,且除了當地民眾、師生以外,也應該將遊客納入,否則就算聽到警報聲,也不知道去哪避難、疏散過程交通極可能大亂。
核電廠與在地共存、持續發電40年,但政大創新民主中心主任、政治大學創新國際學院院長杜文苓指出,核電廠其實像是個真空的「黑盒子」,除了有重大政治事件(如公投),或核子事故(如福島核災)、大停電發生時,大家才會注意到核電廠的存在,平常在生活中多半不會談論核電,與當地以觀光為主的產業也沒有緊密連結。
林俐君則在旁補充,她認為北部的核電相關資訊更為透明、快速,容易跟中央政策對話,但恆春的訊息流動就相較混亂、斷裂,許多訊息像是電廠除役時程、回饋金發放等,連恆春當地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居民,甚至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村里長都不完全了解。
林俐君強調,看待這個議題,應該要區分「政治代表」跟「地方居民」的意見來談才會更清晰。喊出7、8成民意支持核三延役的在地頭人,多帶有政治意圖,像是「台電員工一定比較支持(延役),連帶就會去說服頭人,頭人因為有一些利益考量,就會一起支持。」但對一般恆春居民而言,許多人則礙於資訊不足,而難以針對核電延役做明確的立場判斷。
除了在地方脈絡下,資訊接受不一外,放大到全國視角,民眾對於能源政策的掌握也明顯不足。
不單是能源的知識有待提升,許多恆春民眾對於核三一號機組今年7月要除役,也不太清楚。攤開2021年屏東縣政府曾做過「核三廠除役民意調查」,當時顯示超過6成民眾不知道核三廠將在2025年除役。
葉培昱認為,除了政治人物、里長會對此爭吵「回饋金」外,民眾生活對於核三的存在基本上無感,除了每個月150元的電費補助、社福補助等相關回饋,日常與核電廠十分遙遠。
相比於核三廠讓人難以立即感受危害,採訪過程中,許多受訪者反而不時提到俗稱「恆春三害」的另外兩害──三軍聯訓基地、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簡稱墾管處),更讓大家感到處處受限。
葉培昱還補充,相比於核電,大家討論更多的反而是肉眼明確可見的光電板,像是往返高雄、恆春間必經的屏鵝公路小尖山車城段旁,山坡地上就有滿滿一片光電板,已嚴重影響地方景觀、破壞附近生態。
至於墾管處,我們採訪時也不時聽到相關怨言,包括許多土地因劃入國家公園而受到建築限制,讓在地民眾或業者覺得「管太多」,像墾丁的觀光商機龐大,許多旅宿集中在墾丁國家公園內,但由於土地限建,其實是違規經營。或是墾管處的梅花鹿復育後,產生不少「鹿害」,包括農作物被啃食、造成交通事故等,葉培昱就形容梅花鹿已是「很恐怖的生物」,很難解決相關問題。
「所以相對來講,台電做得好像還好,在地居民跟它(核三)相處沒有明顯感覺不舒服,」葉培昱說。
無論是當地居民、環團或學者,大多受訪者都和我們說,當地人幾乎不會對核三是否要延役主動表態。此際,願意站出來的多是支持核三延役的在地頭人。
我們前去採訪國民黨籍恆春鎮長尤史經時,他先表示,美國、歐洲都在用核電,關於核廢料如何處理,台灣也在與其他國家學習,並認為核三廠的安全把關沒問題,周遭四個鄉鎮長通通支持核三廠延役。
此外,恆春鎮包含17個里,尤史經說大約15個里長都支持延役,「我沒有聽過說反對的。」我們也採訪核三廠附近的龍水里里長林富琦、大光里里長江進教,他們也都強調居民贊成延役,即便有零星里長支持除役,也不敢表態。
除了贊成核三延役外,尤史經受訪時更表示,核三廠目前建設兩部機組,但廠址能容納6部機組,「我們這邊不只是贊成延役,還要增加(到6部機組)!」尤史經認為用電需求持續增加,而充足的電力,是國家成長的經濟動能。
談到回饋金,尤史經則說,恆春鎮公所每年約分得1.2億回饋金,支撐在地不少福利,像是營養午餐補助、獎學金。他擔心,核三廠沒有發電之後,這筆回饋金就會受影響。
弔詭的是,台電已經承諾25年除役期間的回饋金,將比照運作時辦理。這幾年為了核廢料的社會溝通計畫,常到恆春蹲點的林俐君也說,根據法規,25年除役期間的回饋金,算起來確實和運轉時一樣多,但她進到社區,接觸民眾、地方頭人時,很多人都不清楚這些資訊,即便當下她也都會解釋回饋金計算,「但正確觀念能帶多久?其實也不能確定。」林俐君認為,台電可以更積極溝通,善用除役25年發展永續經營的策略。
長期支持民進黨的墾丁里里長劉琴鳴直言,回饋金對地方發展很重要,但他也不清楚回饋金機制,「如果除役的話,可能就沒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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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核三除役,也有聲音認為會影響在地就業機會。即使台電表示,除役期間平日人力需求與現況相似,但仍免除不了地方擔憂。
政大創新民主中心曾調查核三除役對當地的社會經濟影響,林俐君表示,核三廠目前約1,000位員工,其中大約500位正式員工、500位約聘包商,他們有發問卷給員工,詢問對於除役的想法為何?「當然一定是支持要繼續發電,」林俐君說,不少電廠員工會想到自己的職涯,與電廠除役的時間軸會不會搭上,他們都希望在退休前不要太頻繁換工作,會擔心自己無法適應新工作。
此外,大家普遍會擔心,核三廠如果關閉,包商會不會沒工作?
根據調查,包商中又有分層次,若是技術人員,「能到核電廠工作的人,證照就已經滿滿的了,足夠去任何電廠,所以已經有不少人都去高雄大林(電廠)或者基隆協和(電廠),他們會在不同電廠間往返工作。」
實際會受影響的則多屬勞務工作,「可能跑公文的、修剪花草的,他們一定要在那個地方工作,大概1、200人。」此外,每年歲修時額外的臨時人力需求約1,000到1,400人,也是受影響的一群。林俐君還指出,他們曾針對核三廠附近180多間店家進行面訪問卷調查,「認為核三廠對他們經濟有提升的,大概只有3家,因為多數店家主要收入還是在觀光客。」這樣的結果,也顛覆研究團隊的想像。
林俐君表示,並非多數人都會受電廠轉型的影響,核三廠與地方的連結性沒有想像中那麼高,「反而是錯綜複雜的互惠關係,造就我們認為電廠與地方連結性很強。」
如今,台灣的反核風潮不若10年前,全球又都面臨減碳壓力、AI產業爆發、用電需求持續攀升等多重挑戰,讓核電延役成為輿論焦點。
身為地球公民基金會董事的邱花妹觀察,2011到2014年間反核運動高峰時,屏東的團體本就不多,當時雖有核三廠附近居民參與,但彼此沒有很緊密、很強的網絡關係。後來的社會環境持續變化,包括2018年以核養綠公投、2021年重啟核四公投,以及近年再生能源發展的限制,都讓恆春當地受這些外在條件影響。
邱花妹說,「最後就是會有一些價值的選擇跟權衡,有些人確實在這個過程中,反而被洗過去(擁核)。」《報導者》也拜訪水泉里前里長詹榮旗,他也曾對核三廠有諸多疑慮,但現在則認為台灣需要用電,態度轉為支持核三延役。
曾高舉反核旗幟、從事環境運動近30年的屏東縣環境保護聯盟理事長洪輝祥態度也與以往不同,表示支持核三延役。屏東環盟的轉變,更是讓恆春少了一大反核力量。
「全球暖化愈來愈嚴重,政府不但沒有讓國人看到希望,反而掉進去更大的黑洞。」
洪輝祥不滿地說,原本2025年應該達成的再生能源目標不僅沒有達到,還眼看火力發電愈來愈多,空汙問題未獲解決。
多年來持續推廣友善耕作、親自下農地經營果園的他說,「增加的綠能,竟然都是搶農地、搶魚塭、搶濕地,真的是場災難。」洪輝祥強調,民進黨政府在2018年以核養綠公投通過後,就不應將「2025非核家園」當作神主牌,才是尊重憲政的民主政權。
不變的是,洪輝祥仍支持台灣應走向「非核」一途,但他認為台灣沒有在2025年就廢核的成熟條件。他細數許多例子,包括台灣人均碳排每年12噸,是全球平均兩倍以上,也指出用電無節制、節能不彰、民眾不在屋頂裝太陽能等問題,批評「政客不負責任、公民沒有能源倫理」。
依據福島事故之經驗回饋,要求台電公司建置機組斷然處置程序,包括檢討與建立機組斷然處置之通報、運作方式、機制、設備、程序及因應做法,以因應若我國發生類似日本311的天然災害威脅狀況下,核能電廠可經由事先規劃的防範措施使反應爐燃料仍維持完整且不會熔損,避免發生類似日本福島事故之情境,以確保民眾的健康及安全。
這些支持核電的想法,使得洪輝祥與原本的環團朋友們決裂,他說現在不僅「絕對不會」參與環團發起的反對核電延役連署,更強調「屏東縣環境保護聯盟」與從1988年推動反核運動至今的全國環團「台灣環境保護聯盟」,已經完全沒有關係。
核三廠一號機已經在今年7月停機,二號機則將在明年5月停機。「根據法規,就是應該停止,」前屏東縣教育處處長江國樑仍堅持反對延役,而他是袁瑞雲幫我們詢問20多位恆春在地人後,唯一一位願意受訪的反核人士,其他人大多婉拒、不願表達意見,還有朋友勸袁瑞雲「別與媒體起舞」。
在採訪過程中,我們也難以找到恆春新一代的反核者。67歲的江國樑在恆春地區教書40年,和袁瑞雲都是反核已久的老戰友,他曾擔任小學校長與屏南社大校長,年輕時偷看黨外雜誌,而開始對核能產生質疑,也曾參與林義雄發起的「核四公投,千里苦行」。
江國樑強調,政府必須解釋清楚,如果核能這麼好,是不是要付出什麼代價?尤其他常常詢問核廢料會怎麼處理?會不會永遠放在恆春?得到的答案總是科技慢慢會進步,現在沒有辦法解決,以後會解決。
「身為一個教育者,我們要對下一代負責任,我們這一代不應該把還沒辦法處理的核廢料問題,丟給下一代,而且一代接一代。」
江國樑主張,當能解決核廢料問題時,才有討論核電的空間。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不同的意見?就是代表政府不透明。在宣導跟教育過程中,從來不知道核能的危險程度,跟未來何去何從。」江國樑說,唯有讓資訊能夠對等、問題攤開來面對,才能讓大家在各種能源選項中,理性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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