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走這麼一遭,沒有人會相信,台灣的公民黑客(hacker)已世界聞名,短短3年,「g0v」已經躋身全球3大公民黑客社群之一,漸漸走入他們欲改造的「gov」內,開始一場又一場的改革。
5月中旬,全世界公民黑客聚集台北,參加由台灣第一個公民黑客組成的零時政府(g0v)所舉辦的 2016 g0v 「拆後/重建」高峰會。來自17個國家的黑客聚集在中研院,跟台灣的黑客們談巴黎、馬德里、首爾等城市的公民黑客⋯⋯如何透過網路工具和資料開放,監督政府,甚至推翻政權。
而台下700位聽眾裡,除了台灣的公民黑客,其中近一成,竟是這群黑客要「改造」的、來自國發會、科技部、衛福部、各地市政府的事務官。
成立至今,短短3年的g0v ,讓真正的政府,愛恨交織。
沒人想得到,目前遍佈三大洲、超過500名公民黑客的零時政府,當初是因為台灣政府的無效廣告而催生。
「2012年10月,政府播出推廣『經濟動能推升方案』的廣告。短短41秒的廣告,卻重複同一個訊息:『很多事情都在加速進行中』,但人民根本不知道是哪些事情,我只看到很多稅金在加速燃燒中,」零時政府共同發起人之一的吳泰輝笑說。
視民眾無知,提供無關痛癢的資料,這讓許多熱血的工程師感到憤怒。
吳泰輝曾是聯發科工程師,當時的他過著每天工作12小時、日復一日在竹科忙碌的螺絲釘生活。他總想著,有一天要起身改變這個只為了賺錢而生的「惡性循環」。
當時吳泰輝正與友人高嘉良以及其他兩位友人,共同參與 Yahoo 所舉辦的科技專案競賽,因為這個政府無效的廣告讓他們臨時換題,改以「政府預算視覺化」為主軸,利用程式將眼花撩亂的政府預算,圖像化成淺顯易懂的互動圖表,希望藉此讓大眾更了解政府到底用人民的納稅錢做了什麼。
最後這個作品獲得佳作。4人為了延續「開放資訊」的理念,一群人就把吃完燒肉剩下的獎金捐出來,當成g0v最初的基金。
g0v原本只以小型工作坊形式進行,沒想到,透過網路號召,加入的工程師越來越多,意外成為許多工程師工作之餘的樂趣,甚至改變他們的人生,讓一群公民工程師有機會捲起袖子做更有意義的事。
另一位共同發起人,因為出現在社群針對新手所設計的小遊戲中,而被大家暱稱為新手村「村長」的高嘉良說,自己以前從沒想過要做社會性專案,直到看了廣告才「怒」了。他發現當資訊容易被閱讀,民眾就願意去看、去了解。束著一個小馬尾的高嘉良曾參與奧林匹亞,也是著名程式語言 Perl 的重要貢獻者,近年致力於推動將軟體界的「開源精神」與「協作模式」應用在社會議題上,幫助社會這個大系統運作得更順暢。
這群黑客村裡的工程師除了會寫程式,普遍英語能力好,他們關注世界各國公民科技對政府的影響。高嘉良在2014年就曾花兩個月的時間到各國城市,與開放組織、社群交流,吸取當地經驗,回台分享給社群。就這樣,本來應該平淡度日的程式工程師們,因為改造社會的熱情,一腳踏入公民科技。
一開始的 g0v 像地下組織,他們低調神祕,透過一個又一個的「松」來聚眾。
「g0v其實是一個想法、一種作法,或是一種空間,它並不是一個組織。」核心參與者唐鳳分析。她是g0v社群的重要推手,12歲即輟學自學程式,15歲開了第一間公司。她的人生幾乎有一半時間都是在網路度過的,網路教給她許多,也促使她想回饋給網路世界。
常在思索如何把協作模式推廣到社會上的唐鳳,在社群創立後兩個月加入,她參與了許多改革政府功能相關的專案,並擔任政府顧問。她認為,g0v 基本上就是透過「松」、「坑」、「人」三個概念來運作。
「松」代表的就是黑客松(Hackathon),也就是黑客們的馬拉松。在活動中,與會者運用程式協作,完成專案。目前零時政府已經舉辦超過40場大大小小、不同主題的松。
「坑」則是專案的簡稱,零時政府的參與者常笑稱把人「推坑」、「入坑」,就是代表邀請某人參與專案的詼諧用語。
g0v的社群運作,便是透過定期聚會「黑客松」,發表或發現新的專案(坑);然後透過把人推坑,找出特殊專長與能力的新人。如此的過程不斷地滾動和發展,「這樣的循環成就g0v本身,」唐鳳說。
在一般人的眼裡, g0v的參與者總是一群熱衷技術、不善交際的宅男宅女。但隨著社群發展,越來越多來自不同行業的公民加入,他們是中研院的工程師、她們是熱愛網路分享的律師、他們是會寫程式的公務員,也是做參與民主的倡議者。從30~40歲的核心成員,往外擴散,20歲或50歲的黑客,也可以是一份子。
將開源精神融入公民參與的社群,讓這群原本單打獨鬥的公民黑客有機會可以聚在一起,投入他們感興趣的專案。
觀察g0v的IRC(一種網路聊天系統),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ID活躍其中,他們不只喜愛代碼,連人也化身為代碼。參與者的ID會變成往後成員辨識你個人、專案、貢獻度的重要象徵。像是高嘉良就叫做clkao,大家很少叫他本名,都是稱呼他的ID。
開源的世界比實體世界還真實,在那個虛擬世界裡,可以很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分享一切,所以在實體聚會中,他們也只叫對方的線上ID,有時候是因為他們也只認得線上ID。
更特別的是,在這個黑客世界裡,他們信仰的價值是──為社群貢獻的人。
「先別問為什麼沒有人要做,因為你就是那個『沒有人』。」這是他們的社群箴言,這種「沒人做,那我就來做」的自幹精神,讓大家都很願意投入不同專案。「軟體的世界裡,贏家會照顧輸家,跟真實世界不太一樣。」美國知名網路趨勢家薛基(Clay Shirky)這麼形容開源界的生態,網路世界的人們是為了「理念」而非「利益」而集合。
由於 g0v 秉持「開放原始碼」的重要精神,讓社群開發的許多工具都對重大議題產生影響。例如洪仲丘事件、318學運、八仙塵爆等,與政府慢半拍的資訊傳播速度相比,他們運用科技與群眾力量,整合線上社群的專長與線下團體的資源,化零為整,將資訊一次到位,猛爆地向外擴散。
此外,許多認同 g0v 理念的工程師,開發了許多可供社會使用的資訊軟體。像是工程師王向榮(Ronnywang)所開發的「新聞小幫手」,就能幫助人們篩選網路新聞中的錯誤資訊。只要安裝應用程式,人們就可以舉報錯誤的新聞,降低被誤導的比例。
他們以自身需求出發,用程式慢慢解開資訊難以流通的鎖,直到318學運,更打開了政府大門一道重重的大鎖。
學運發生時,為了確保資訊透明, g0v 社群迅速發動直播,在場內場外都架設攝影機,同時也使用了資訊彙整系統 hackfoldr,迅速將現場狀況、直播畫面、物資需求等資訊整合,讓不在現場的人們也能即時看到第一手資訊。為期一個月的學運,幾乎都在鏡頭下傳播出去,這次的事件也讓更多非工程師領域的 g0v 參與者大量增加。
他們用工具實踐了資訊透明、開放政府的理念, g0v 的科技工具不帶任何立場,將判斷完全留給觀看者,經由公民自主的思考、辯論,促成共識。許多認同 g0v 精神的參與者也同意透過資訊的對等,才能讓立場不同的人在同樣的基礎上進行溝通。
這場運動開啟的網路公民意識,也開始讓政府慌亂。網路上黑客們出現的「資訊透明、開放政府」等聽來溫和的訴求,一再碰觸權勢者敏感的神經。敏銳的政治人物開始接觸黑客,而黑客們也陸續透過演講、合作等方式,漸漸滲入政府。
時間回到今年5月的年會,根據大會統計,近700位與會者,參加的公務員高達75位,比兩年前整整多了兩倍。他們分別來自40個不同的中央與地方的政府部門,很多都是第一線與人民接觸的單位,像是警察局、健保局等。
「其實就是想要消滅民間和公部門之間的對立,讓兩邊慢慢溝通。」負責與公部門聯絡的零時政府成員 A0kman 說,自己也是公務員,感受特別深。
他認為有時候民間跟內部看到的問題不盡相同、理解角度也不同。例如,當在談論開放資料,有些長官就會懷疑公開資料的目的,是否要圖利誰,無法理解民間拿這些資料幹嘛。他認為,這個活動可以讓更多公務員了解開放的意義,也讓民間了解公務體系的限制。
如今, g0v 儼然變成培訓公務員開放精神的火藥庫。
科技業界出身、即將卸任的行政院長張善政,也受邀到現場談這幾年政府推動開放資料的經驗。他提到,今年台灣在英國「開放知識基金會」(OKFN)中的開放資料評比,獲得第一名,他認為這幾年, g0v 社群從外部給了政府許多推動資料公開的援助。但即將離開內閣的他也坦誠,公務體系的改革不可能一蹴可幾,必須慢慢「洗腦」公務員。
「我來說個笑話。」他開起玩笑談起這兩年,要求政府各部會要努力對外開放「五項」資料。張善政接著說,「教育部的五項資料,是小學、中學、高中、大學的地址,就四項了!」一個這麼大的部會,開放的資料竟是學校地址。「後來教育部還是有洗心革面啦!」他笑說。
一個笑話,點出公務體系普遍的問題,有時候上層雖有心要求,但要中下階層的公務員執行卻是另外一回事,「所以說驅使他們開放的動機很重要。」隨後他點名 g0v 的核心參與者羅佩琪(Peggy),稱讚她在衛福部內促成的「癌症免疫細胞療法的修法法案」,提案在「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獲得5,548位網友支持,要求放寬人體試驗的規定。
「如果當時沒有她,衛福部的案子不會成功。」張善政語氣堅定。
這個案子緣起自國發會今年2月成立的「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為了降低公民參政的門檻,這平台讓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拋出議題討論,只要附議過一定的門檻,與議題相關的部會就必須回應民眾訴求。目前平台上已成功拋出3個議題與政府部門溝通,總議題數也達到99件,上線人次達到85萬。
國發會資管處的官員說,幾位g0v的成員從中幫助這個平台產生,協助把議題內容簡化,讓民眾更好了解。在這個提案中,羅佩琪則是負責整合衛福部各部門資訊,與民眾互動協調,是提案中溝通整合最順暢的部門。
一年多前羅佩琪被衛福部從外部延攬進入部內,協助處理資訊相關工作,將協作模式、共筆工具引入部內,也邀請業界人士來分享經驗。
進入部內400天,她從一個外部參與者,漸漸理解政府運作、公務人員的文化,從政府運作的角度幫助公務員進步。但羅佩琪說,這段日子她也明白了許多外部社群與公務體系合作會出現的問題。
批判的體制外遇上穩定的體制內,兩邊怎麼合作?
外部的人要進入體制,首先就會遇到公務員聘僱的問題,目前多數公務員仍經由考試制度進入政府。但要一個工程師從國考開始準備似乎強人所難。
羅佩琪解釋目前體制外進入體制內的三種情況,「第一種是像我用約聘方式變成正職,第二種是夾在兩邊中間的派遣人員,再來就是正式編制的公務員。」她說,其實外部的人要進去方式非常迂迴,自己經過約聘、借調等曲折過程才能進到部內協助。
「簡單來講,政府為了要防弊,制定一大堆規範,但這些規範完全防不了真的想要鑽漏洞的人,但增加了想要做事的人的行政成本。」另一位在公部門工作的零時政府參與者 Leo 說。
羅佩琪也提及g0v年會中其他國際黑客的分享,例如美國本來也有這種情況,外部的人進去政府幫忙,但遇到輪替就必須離開。最後這些美國的「羅佩琪們」爭取成立一個叫做「18F」的政府常設機構,裡頭都是像g0v這樣的公民科技專家,如果各級政府需要,他們會直接被分派幫忙。「18F這個組織兩年前只有20個人,現在有200人,這些人就分別被丟到不同單位去。」但她並不確定這種模式是否適用零時政府,因為g0v不是有正式實體組織的社群。
另一方面,羅佩琪也認為,政府的問題不能想像外部的人進去就能解決。「他們一定要經過調適,去理解政府文化。」她強調。
她道出自己的觀察。外部的人進去其實很需要內部的公務員協助,要彼此適應。作為一個中介者,要讓公務員信任,並且懂得對方語言,才能在使用者之外,從政府運作的角度,了解核心問題,幫助體系進步。
最後她更點出最大問題,「能夠正確理解g0v性質的單位其實不多,」羅佩琪不諱言,有些長官,因為沒有機會實際參與、體驗g0v的去中心化運作方式,有時會誤把g0v認知為下游廠商或免費人力。
除了上層和下層理解不同步外,羅佩琪發現,往往最開放的是年輕的基層公務員與高階政務官,因為基層公務員剛進入政府,與民間社會的連結較多;政務官若由產業、民間人士出任,較有開放與彈性思維。但,政務官會持續更替,基層沒權力難以決策。她發現要開放,較難改變的是中間層的事務官,由於事務官肩負政府運作最核心的業務,工作是繁重的,但也相對與體制外互動的量能較小。「把政務官、基層兩群力量串接起來外,也需要強化中間層的開放性。」羅佩琪說。
「我做的事情只是衛福部所有事情的百萬分之一,能夠影響的實在是太小了。」她接著說,「你可以說g0v在政府裡面速度增加,帶來新觀念。但帶來新觀念之後呢?」
羅佩琪的經驗點出,儘管外部社群發展蓬勃,極力想要改造政府,但如果政府內部沒有力道裡應外合,恐怕能改變的事情少之又少。
羅佩琪的擔憂,跟張善政的論點不謀而合。
張善政指出,新政府的資訊長人選還不甚清楚,目前資訊相關業務將從行政院副院長層級,降兩個層級,轉交由科技政委下的執行秘書負責。「他不是不好,但是政府還是有層級。推動力量是會有差的。」張善政說。
而很早期就致力投入自由軟體、中研院資科所研究員的何建明,由於與新內閣成員有較密切互動,他指出,新政府的科技長由科技部長(楊弘敦)與科技政委(吳政忠)分工,新任經濟部長(李世光)因為有科技背景,熟悉相關領域,因此合作上會如虎添翼。未來科技部在新政府中至少有這3人,加上原本就有合作默契,相信未來會好好合作。
其實除了政府、社群,代議士的力量也可能造成改變,西班牙就是一個例子。馬德里市議會公民參與計畫的主持人 Miguel Arana Catania 在年會演講中提到,西班牙數十個城市的年輕人在2011的5月15日走上街頭(西班牙人稱之為15M運動),抗議握有政治權力的兩大政黨,並向政客說:「你們不能代表我們。」
年輕人起身要推動和改革政府成了西班牙新舊交替的分水嶺。2015年,不少新興政黨出現,最著名的就是政黨「我們可以」(Podemos),黨魁就是從15M運動中出來的,不到40歲,這個黨一舉拿下國會69個席次,成為第三大政黨。15M這群人相信開放政府,他們從體制外走入體制內,峰火燎原似地促使公民參與西班牙的中央與地方政府。
Miguel以他們正在推動的「Decide Madrid」公民參與平台為例,民眾可以在平台上根據不同議題提出支持或反對意見。在網路平台上,公民可以討論的,包括預算的分配、是否廢除鬥牛的傳統⋯⋯讓不同理念的民眾在網上討論、投票、決策,高民意讓政治人物強制執行。「我們的目標不是掌權,而是想辦法把不同的想法帶進制度內。」 Miguel 說,「非常歡迎台灣的政治人物使用這套免費的系統。」
「我們有發邀請給立法委員,但沒有人來。」高嘉良短短一句話,簡要回應了 Miguel 的熱情。
g0v 雖然已經成功深入「政府(gov)」大本營,但似乎還沒有成功讓更多立委和民代意識公民科技參與的重要。 台灣雖然號稱科技之島,在軟體界發展已經有相當傳統的開源協作模式,卻在其它領域,特別是「以科技監督政府」的這塊領域卻遲遲未發展。高嘉良認為,開源在不同的領域都有潛力,只要發明適合各自專業的工具。
他舉例,在法律界或立法院,因為律師或立法委員沒有人會運用協作的方式去寫條文,所以一個法案可能有10個版本,假設對其中一個版本有意見,也沒有工具去協作改善。「所以讓立法協作這件事情,有很大的進入門檻。」高嘉良說。
在全世界普遍面臨代議士失靈的情況下,各國黑客都在思考怎麼用科技工具修正代議民主,讓民眾形成有力的共識,給政治人物足夠的壓力改變。這也是 g0v 黑客們在新政府上台後最大的挑戰。
但無可諱言的,在短短3年間, g0v 把自己推向全球的黑客,也成功把公民科技的案例帶入台灣,他們無形深入「敵營」(政府),不論新政府態度如何,他們還要繼續辦松、推坑、找人,持續監督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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