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023)8月,「年輕族群心理健康支持方案」(下稱年輕方案)正式上路,衛生福利部心理健康司補助15~30歲民眾3次免費諮商,這是亞洲首次有國家投入大型計畫支持普遍性的心理諮商,也彰顯政府的重視。不過方案開跑才半個月,就陸續有幾個縣市傳出可服務人數已近上限,得暫時停收新案。為此,心健司9月初宣布「加碼」,加總後今年預算達1億723萬元,預計共可服務22,341人。
在政策滾動檢討過程中,《報導者》採訪服務使用者、社區諮商所、專業組織、學者及政府單位,歸納實務面遭遇的挑戰;近10年,年輕族群自殺率明顯上升,3次的諮商期待達到什麼效果?被篩選出的高風險個案,又有什麼資源和方法能夠承接呢?
早晨的那通電話,讓小彩(化名)陷入絕望和相對剝奪感,她以為的浮木突然成夢幻泡影──原本約好的諮商被取消了。
被取消的前一天下午,諮商所才通知小彩,已經根據她初談的議題配對到合適的心理師,3天後就可以正式諮商,沒想到幾個小時後,諮商所就收到台北市衛生局的公文:8月20日起停收新案,即使個案已預約,但只要尚未執行第一次諮商,皆算新案,不能再收。小彩就這樣被劃出界外。
「我已經認真跟你講了心裡的想法,也預約了,好像我的問題有解決的方法,但是隔天突然打來跟我說沒有了,原因是沒有預算。我覺得很莫名其妙,很有剝奪感,但當下我也沒路可選。」
小彩說,當時她查詢衛福部的網站,沒看到任何預算用完的公告,更別說方案才推出不久。
被放進「等待名單」的小彩,9月22日再度接到諮商所的電話,她終於可以預約了。只不過隨著國考結束,心理不適已舒緩不少,她猶豫是否要把機會留到以後,「但是那時候搞不好又沒錢了,還是要先用。」
方案上路以後,曾有精神科醫師質疑,有些使用免費諮商的民眾心理困擾程度並不高,只是想「嘗鮮」或是日常生活中遭遇挫折,擔心經費沒有花在刀口上,讓資源效率打折扣。
「過去是我必須被家暴了、性侵了,或是真的要自殺了,社會資源才進來,諮商補助往往是針對已經掉進去洞裡、甚至爬不出來的人,我們努力讓他們爬出來。可是這一次的方案,做的是中端及前端的工作。」
本身也在社區執業的黃楷翔指出,15~30歲的族群正在自我發展的重要階段,無論是青春期的探索,或是拿著尚未成熟的自我與社會磨合,都是高度濃縮且殘忍的歷程。把資源挹注在這個年齡層的重要性在於,他們是經濟條件相對匱乏的一群,卻是最有能力和彈性去覺察和調整的一群,及早、及時介入的效果最好。
張書森也提醒,除了支持離開學校後、資源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社會新鮮人之外,大眾很少關注到,有些年輕的自殺個案根本沒有學籍,因此不在校園的安全網之中──這次的方案也是接觸他們的好機會。
假如從年齡切入,24~30歲占比最高、有70%,而未成年人為6%,這可能與學校輔導體系的承接及未成年諮商需法定代理人同意有關。至於性別方面,女性使用者是男性的2.8倍。
張書森說明,台灣過去50年間,男性整體的自殺率約是女性的2倍,男性較少求助是讓自殺率產生差異的因素之一,其他還包括男性更常採取高致死率的自殺方法,且經常合併物質濫用。但值得觀察的是,年輕族群中自殺率的性別落差正在縮小,例如15~19歲的年齡層甚至已接近1:1。張書森說,這並非是男性受到保護,而是女性也開始採取高致命的方法(如上吊、墜樓)。
進入地方層級,可以看到六都的服務據點和使用人數仍明顯高於其他縣市。其中台北市的使用人數高居首位,占全台的31.7%,比原本配發的預算還多出453人。台北市15~30歲的戶籍人口數並非最多,為了釐清名額為何快速用罄,市府做了進一步評估。台北市衛生局心理衛生科科長陳小燕發現,有50%的使用者來自外縣市,可能是從新北市來念書和工作。
「我這邊諮商所、治療所多一些,他們就近使用資源,醫療衛生的東西不分地方,只要民眾願意,我們都提供服務,」陳小燕回應。也有業內人士分析,新北市在第一波方案推行時便對每個服務機構設下配額限制,才有辦法保留到那麼多名額,也讓民眾往其他地方移動。
從資料也看出服務的城鄉落差:離島縣市幾乎沒有個案,馬祖甚至連預算都沒有分配到。心健司過去的文件曾提及,預算分配是參酌高中以上學生數及心理衛生服務人力,但《報導者》記者詢問詳細的計算方式,官方則不願多做回應。
回憶起8月的情景,林涵說,扣掉週末幾乎每天都有新案,所內3位心理師的量能已經開到最滿,還是應接不暇,最後只能請民眾分散到其他諮商所。除了在地人,她更接到其他縣市的詢問,「他們那邊滿了,跑來我們這邊問,西部的高雄、台中、台北,因為這個方案可以用通訊諮商,但我們都會考量諮商最好還是面對面,所以盡量鼓勵他們在附近找到資源。」
就連專業工作者也沒想到使用會如此踴躍。方案剛起步時,人生設計心理諮商所所長盧美妏正好在美國,台北的心理師夥伴提供諮商,她遠端協助個案管理。盧美妏說,年輕人多是夜貓子,常常三更半夜來預約,每天至少收到5則以上的訊息。
盧美妏也發現,這些詢問者大多對心理諮商有基本認識,只差踏進來的臨門一腳,「十幾二十年前,我剛開始學這個專業的時候,大家一直在討論汙名化的議題,怕大家不願意走入診間,現在是所有人都要擠進來。」
於是,諮商所在8月面對最主要的問題是:不確定名額何時會用完,預約的個案能否完整做完3次諮商?為了避免「悲劇」發生,盧美妏的做法是提早關閉預約──北市府宣布8月20日起停收,她的諮商所則在11日就先行截止,未雨綢繆。
「這件事也很微妙,諮商所每天要自己上去check數據,確認還能不能再收新的案子,我們也不知道,每一個案不是可以談3次嗎?但他們好像隨時會停,就是大家憑感覺。」之所以出現這個操作問題,原因是官方後台數字是以「人次」而非「人數」計算。
換句話說,裡面的人可能談了1次、2次或3次,人次名額用完就結束,不保證每個人可以談完3次。心理師擔憂毀壞和個案的信任關係,如果沒有開始不打緊,一旦建立關係便不能中途抽手,這是基於對個案身心的考量,也是專業倫理。不過,心健司已公開表示,經費會設法補足,讓已開始諮商的民眾能接受完整的治療。
年輕方案雖是心健司的政策,但實際執行仍仰賴地方政府的配合協調。在全台服務人數和參與機構數最多的台北市,陳小燕解釋,從加碼後的第二波方案,為了避免預算快速燃燒殆盡,北市開始做配額管控,針對合作的80家機構調查規模和量能,給每個心理師相同配額,「比如說這個心理師這一段期間,最大量讓你服務4個人,如果這一家登記5個心理師,就給20個名額,大家服務品質才會一樣。」
在台北市執業的盧美妏表示,自費諮商在各地有不同的市場價格,台北市一般落在2,000~3,000元,視心理師的資歷和能力而定,1,600元的補助是低於行情,「方案特別寫40分鐘,用1,600元來算,分鐘薪水是一樣的,問題是根本不可能,我們都還是談50幾分鐘,按照心理師平常工作的習慣和架構。」
在台北、新北、新竹、台中皆有據點的蛹之生心理諮商所也積極參與政府方案,在8月份共開了160案。所長譚慧蘭說,雖然中央是希望不要另外加價,但仍有其他名義可收取,各地公告的服務機構名單,都會標註額外的掛號費、行政管理費和場地費,讓民眾參考。所內的同仁們當時亦有討論,最後決定不另外收費。
譚慧蘭解釋,「政府好不容易願意推,我們很感動,覺得心理健康被大大重視。所以我們決定就不用加,用這個價格來解決,就像去跑馬拉松,有補給站跟去便利商店買礦泉水的感覺還是不一樣,你就會願意跑下去。就算你給他補50塊,他還是會覺得我要多付錢。」
一般來說,短期心理諮商以6~8次為架構,因此方案公告補助3次時,的確引起不少心理師微詞,質疑能有什麼效果。
全聯會常務理事黃楷翔則用「試用包」來比喻年輕方案,「今天就是一個保濕用品的試用包,用3次就沒了,不一定有效;可是你在試用的時候會有感覺,你就知道這個你喜不喜歡,有感的話,你可能會去問正式的專櫃,所以其實是讓民眾有機會體驗心理諮商。」
他相信,比起專業工作者大聲疾呼心理諮商有多好,不如真實的使用者經驗,還有身邊朋友的推薦。況且,3次也有3次能做的事,黃楷翔認為心理師仍可以做評估和轉介,幫助個案對當下的問題有更多的感受、意識和認知角度,擴充不同的觀點。
更重要的是,個案在諮商尾聲可與心理師共同討論還有哪些資源可以使用,例如銜接回學校輔導或轉介精神醫療,當個案對這些管道有迷思的時候,心理師也可以協助釐清。黃楷翔說,有些民眾怕看精神科被貼標籤,「我們可以在過程中讓他明白,雖然現在談完了,可是我確實感覺你可能有一些睡眠或情緒問題要處理,我也可以幫他做精神科藥物的衛教,這同樣在心理師的訓練裡面。」
從學校到社區,23歲的Nana(化名)試過校內心輔資源,也花錢做過自費諮商。高中時因為失眠和焦慮問題開始看身心科服藥,今年年初,她獲得第一型躁鬱症的診斷,病況起起落落,現在一天得吃11顆藥。
有時Nana會出現解離的狀況,原本從宿舍到學校只要10分鐘的路程,卻不明所以地走了2個小時,室友問她去了哪裡,她卻無法回想起,「會有一個最後的畫面,很像在看電影,就可能畫面定格在門口,下一秒突然切到另一個地方,我印象我過了一個馬路,然後就不見了,不知道中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有時也會叫不出室友的名字,只好把手機的通訊錄名稱記載詳細。
「每天早上起床,我會先check我的日記和聊天紀錄,因為我可能說了錯誤或奇怪的話,」此外,Nana也有自殺的念頭,曾寫好出事後的交辦事項。
「我現在諮商到現在,從來沒有被轉介過,就算我分數填得很高。可能是,我一開始就說我有看精神科,」Nana尷尬地笑,既然有在吃藥,轉介與否似乎已無差別。
曾任精神科醫師的張書森解釋,醫師不只提供治療和藥物,更重要的是生理、心理的全面評估:
「比如說有一個人已經失眠困擾好幾天,非常嚴重,這時候他有意願接受短期的睡眠藥物治療,當焦慮下降,他才有餘裕去做一些諮商或是討論,獲得談話性的支持,這兩件事情並不是說只能挑一個。」
年輕方案的統計顯示,有3成的個案應被轉介。王芃宣看到這個數字,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她解釋年輕方案是公衛結合臨床,目標就是接住高風險個案,「一則以喜是我們這個方案是有效的,真的有篩到高風險,一則以憂是這個數據好像還滿高的。這方案是第一次推行,現在才2個月,本來想先試試看年輕人的接受程度怎麼樣,我們其實也不知道,沒有預料到反應這麼熱烈。」
面對高風險個案,或是3次諮商結束後仍有需求者,該怎麼辦?王芃宣回應,心健司有擬出3個路徑:
- 在原來的心理諮商所、治療所或醫院繼續接受治療。
- 心健司有針對各縣市的整合型心理健康計畫,在全台共有381個心理諮商服務據點,根據地方政府資源不同,提供不同次數的免費或優惠方案。
- 正在布建中的社區心理衛生中心,截至10月底全台共有38處,離島地區皆已完成設置,可提供民眾諮詢。
雖說全台號稱有這麼多諮商據點,但記者實際查詢官網,發現各地資訊仍相對雜亂且不完整,對有意願使用的民眾來說似乎不夠便利。當資源散落在各處,有時候反而是參與許多合作案的心理師和諮商所更清楚如何連結。
蛹之生心理諮商所副所長李雅君就曾服務過一位遭受性暴力的個案,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通報後進行兩階段共24次諮商,考量到性創傷需要長時間修復,她便將個案銜接到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再開了三階段的諮商,共30次;由於個案待業中,符合地方勞工局的方案,又可以再加上6次。
所長譚慧蘭則形容,安全網不是沒有,只是彼此之間沒有橋梁,「缺乏整合,甚至承辦也不知道,專業者也只能舉一部分。我相信一定還有更多地方,其實是有資源,隨著服務年資夠多,機構才能跟外部做不同的連結跟合作。」
在年輕方案中被視為後續承接去處的社區心理衛生中心,是行政院社會安全網之下的計畫,由衛福部心健司補貼地方政府建置執行,目標是2025年達成全國71處,平均每33萬人口就要布建一個中心,目前許多縣市都還在趕工中。
位在台北市金山南路一段的中正社區心衛中心,早於許多計畫,2000年便已落成。陳小燕表示,目前中央將另外補助台北市5處,其中萬華、文山已建置完成,北投、信義今年正在進行中,後年希望完成南港心衛中心,未來一個中心可照顧2個行政區。為了支撐這個服務量,陳小燕估算每個中心約需要35名人力,包括執行祕書、督導、心理師、護理師、社工、關懷訪視員等。台北市寸土寸金,加上各地爭搶心衛專業人才,空間和人力都是挑戰。
至於社區心衛中心如何與這次的方案結合,陳小燕回應,假如民眾經濟條件許可,自然可以在原本的機構繼續諮商,但若有需求又怕負擔過重,公部門可以來接手。
《報導者》記者詢問,年輕方案至今是否有轉介任何個案到心衛中心,得到的答案是「還沒有」。陳小燕說,當初都有和簽約機構宣導,有需求可以轉介,但回到根本仍要尊重當事人的意願,「至少我們現在的概念,是已經建立出那個管道,他現在即便沒有,可是在他不舒服之下,知道要來這裡。」
不過,社區心衛中心的運作方式仍因地方政府而異,目前尚待觀察;領導者設想的機構定位、對該領域的專業認識程度,也會影響業務重心和資源的配置。
就個人層面,他更認同求助是需要學習的,如果今天要突然去跟別人談自己的困擾,很多人也許不知道怎麼表達。張書森用了一個生動的比喻:「這好像心理健身房一樣,我們不會因為去到健身房,就身強體壯開始長肌肉;你必須要實際操作,要有器材跟教練,給你一些建議或跟你一起合作,你也信賴他,然後適時修正,獲得某種學習之後,不只在健身房裡面,回去也能從事健身的活動。」
對於心理諮商,很多人腦海中的畫面是好萊塢電影,躺在診療椅上回憶5歲以前的童年,張書森提醒,「大部分能獲得幫助的並非如此,而是討論當下的狀況、遇到的困擾,從裡面學到原來這是心理困擾的展現,而且在過程中覺得被傾聽,覺得這件事情是可以講的,而且我並不孤單,很多人有類似的情況。」
而國家級的投入和補助,正是在加持這個過程的正當性和合理性,把為了心理健康去求助給常態化、正常化(normalized)。
張書森直言,用「求助常態化」來替代自殺常態化,會是一個好的方向。
「我有情緒或是精神上的困擾的時候,並不是想說我要去自傷或自殺,而是想說我要去求助,有另外一個管道,而且覺得我是有這個權利的,是可以獲得資源補助的,這是一件大家都認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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