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媒體的角色,被視作假新聞問題的一環。在世界第三大民主國印尼,過去20年間,媒體數量從258激增至43,000家,加上社交網站在4年內快速普及,真正的記者與報導,離讀者眼光愈來愈遠。
我們遇見三群記者,他們站上真假之戰的第一線,以寫程式、創業、上Facebook對話等方式,與謠言捉對廝殺。新工作事項沒帶來更多薪水,卻換來攻擊與威脅。在他們眼中,假新聞是網路時代對國家、媒體轉型的試煉。這場考驗會將我們帶向何方?答案,取決於我們回應的方式。
我面前的這群人,許的願望,是希望自己的工作消失。「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啦!」才剛許完願,他們自己又大笑接話。
7個人、8台電腦,擠在3張辦公桌、約10坪不到的辦公室裡,他們是印尼最大線上核實團體「MAFINDO」(Masyarakat Anti Fitnah Indonesia)的核心團隊,「希望工作消失」,對他們來說是笑話,但那句「不可能」,則點明了印尼假訊息大戰的激烈,連年的選舉有如春風,讓謠言滿地生。
他們的職稱是「謠言獵人」,每天,Facebook社團裡有1萬多人向他們回報可能的不實資訊,獵人們每天核實5到7則,訊息一旦被他們標示為謠言,Facebook就會把觸及率調降80%,蓋上不實資訊標章。
過去4年,獵人們已完成一座涵蓋2,811則謠言核實結果的資料庫。資料庫對大眾開放,Google、Facebook、印尼政府,都是受惠者。他們還有專屬App,供民眾回報及查閱。他們也在實體世界打假,15個城市裡共有200名以上的志工,光4月就有6場活動,教民眾使用核實App,或用遊戲,帶領親子認識不實資訊。
這麼大的組織,辦公室卻擠到只容得下一人走動。原因是他們必須不斷搬家,要「躲起來」。
採訪前一天,他們才傳給我辦公室地址,這個月的容身處,是一個共同工作空間的分租辦公室。網站上寫的,是假的。「沒辦法,我們常常遭到威脅,」MAFINDO核實團隊召集人薩斯密托(Aribowo Sasmito)邊道歉邊解釋。
2015年起,MAFINDO的創辦人們在Facebook建立社團,讓民眾上傳可疑謠言,彼此互助查證。4年過去,社團裡已有上萬人入陣,企業、政府資金挹注之下,他得以全職聘用7名「謠言獵人」。
這7人都是記者出身。每天,他們處理大小謠言,用各種數位工具、網站查證。他們學習數位鑑識、辨識照片,有時還需要採訪、上圖書館查核。與我們見面當天,他們破解的謠言算簡單──某張照片裡,兩名包頭巾的女穆斯林舉著一張「支持重婚」的海報,替某候選人造勢。而這張引起女性選民怒火的照片,字樣當然是後製而成的。
他們處理的謠言,也有難破解的,像是WhatsApp上流傳的一張23點抨擊政府政策的清單,即使他們分頭進行,還是耗了3天。
找出真相、比對事實,對記者出身的他們來說,其實不難。真正的挑戰,來自在網上發布核實結果之後。
「只要我們戳破支持總統的謊言,我們就被貼上在野標籤;隔天,我們戳破在野陣營的說法,又被說我們是官方派來的,」核實者海西(Muhammad Khairil Haesy)攤手說,「這就是場留言戰爭。」在這個比聲量的時代,留言數量、按讚數、兇狠程度,好像才是人們決定真假的關鍵。
不只是貼標籤,有些人直接把他們留下的核實結果刪掉,更有人翻出MAFINDO成員背景,指他們的發言不可靠。被私訊辱罵、人身攻擊,已是這份工作的日常。
在被撕裂的國度中,真相不受歡迎,遇上選舉,他們甚至成為公敵。最驚險的一戰,是他們與30萬人大軍,穆斯林網軍(Muslim Cyber Army, MCA)的衝突。
MCA是一個Facebook社團,是印尼近年極端伊斯蘭興起後的線上大本營。他們鼓吹伊斯蘭至上、穆斯林治國,並持續以宗教為題,在網路上發動一波波的排他式價值宣傳,更以得到政權為目標,攻擊現任總統。
MAFINDO戳破了一則MCA成員發出的謠言,MCA大軍隨即上膛,對MAFINDO發起攻擊。薩斯密托與家人的合照,在陌生人的群組裡流傳;薩斯密托不是沒有被威脅的經驗,但把他的家人與孩子當作箭靶,卻是第一次。
薩斯密托的反應是什麼?他又戳破了另一則MCA發出的謠言。這一次,他把結果交給警方。在證據確鑿下,6名MCA成員被警察逮捕,Facebook社團管理者被罰得最重,必須坐牢。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們閒了好一陣子(指沒有謠言),然後他們應該是找到新的人了,我們就又忙起來了。」薩斯密托回憶這則事件時,選擇帶著笑。
在Facebook上破解謠言,不但會被威脅,還得像風紀股長一樣,管理Facebook社團、訂對話規範,更需要一一回應網友的指控與挑戰;即使對方是假帳號、機器人,還是要耐著性子回覆,並且需要引經據典的回應如「毒辣椒子是外國人要毒害印尼的武器」等謠言。
光聽就厭世。4年來,他們為什麼選擇繼續?
答案,正是那些留言。
「人們都忘記自己罵的、對幹的是真實存在的人了,」海西說,網路謠言靠人們的恐懼、憤怒而生存,所謂核實,可能便是一種衝突:與被騙者的認知衝突,與散布者的利益衝突,但事實比較重要,還是個人的情緒、利益重要?在社群網站上,答案是後者。
不要以為線上的衝突只是「嘴砲」,「有些案例爭吵到最後,約出來把對方殺死了,」海西說,監控謠言、張貼核實結果,就像是慢動作觀察一個社會撕裂的過程。破解謊言,雖然勞心,但救一個,是一個。如果能擋住切下的刀,少切開一公分,就值得。
「我們還是覺得自己在當記者,只是出版的不是新聞,」海西解釋。記者有時候報導事件、追求真相,不是因為知道有人愛看,相反地,有時候是社會不願接受的一面,怎樣都要寫。如同走過4年的MAFINDO,實體的活動也好、線上的對話也好,「我們就是想做,不管有沒有人要來(參加)。」
核實,一個看似單調的工作,在他們眼裡,「是幫印尼找到一個更好未來的方式啊,我們怎麼比2012、2014(指選舉)更好?人們因為謠言去分敵我,(但)我們想讓人們團結起來,我不想讓這個國家被謠言分裂。」
4年前,大部分印尼人還沒聽過什麼是假新聞;4年後,MAFINDO成為眾人集結的中心。壞消息是,MAFINDO知道愈多人看見他們,就可能愈多人討厭他們;好消息是,2019年的謠言大多玩不出新梗,核實變得容易許多,而當他們在網上再被貼標籤,留言區會有網友替他們發聲:「他們是中立的啦!」
謠言獵人,如今不需要再多解釋自己了,因為謠言海淹進每個人的動態牆、群組,每個人聽到「核實」,想的可能都跟MAFINDO創立社團時的初衷一樣:「只是想要讓家人有個地方可以找到事實,只是想讓孩子有個更好的國家。」
印尼人對謠言的反應開始不同,以調查報導出名、曾參與「巴拿馬報告」(Panama Paper)的印尼媒體集團TEMPO.co網路總編輯滇米卡(Wahyu Dhyatmika),有最直接的證據。
第一,是流量。他號召了24家媒體集結而成的核實平台CekFakta,以雲端資料庫的方式,讓各家媒體分頭協力核實,並共同分享成果。這個記載各式謠言並核實的網站,流量終於在2019年大選前攀升,離選舉愈近,流量越高。
第二,是這個網站被駭了。總統大選的其中一場辯論,CekFakta網站出動了各家記者合作,針對雙方發言即時核實,沒料到,換來駭客攻擊。「我們還是不知道誰是兇手,任何人都有可能,」滇米卡笑說,但他們知道的是,這計畫勢必是有影響力的,必須做下去。
因為還擁有社會的信任,於是必須做點什麼。滇米卡表示,媒體擁有人才、技能以及版面,能做到核實,也能讓結果被大眾看見。更重要的是,媒體必須要把核實的工作,從政府手上搶來做。
「他們的極限是,他們自己就是賽局的一部分,」滇米卡強調,許多聲音要求政府對不實資訊出手,但政府是有極限的。以印尼政府為例,「如果他們是(謠言)的受害者,他們很有效率;但當謠言攻擊的是在野陣營,他們消極被動,」滇米卡認為,不能讓政府涉入內容真假的判斷,否則等同創造了一具公關機器。他也承認,如印尼政府般積極介入不實資訊的議題,還是有可能是出於善意,「即使如此,這還是相當危險的。」
他舉例,「印尼解密」(IndonesiaLeaks)曾釋出一份文件,證明警察總長貪汙。但警方隨即介入,立刻指稱該訊息是謠言,並動用《刑法》的誹謗罪,要將「印尼解密」解散逮捕,還好印尼獨立機構媒體委員會(Indonesian Press Council) 介入,以「印尼解密」為媒體身分為由,擋下警方動作。最後,警察總長至今依然在位。
對滇米卡來說,核實是一塊缺了的拼圖,媒體是最適合人選。他要求網路平台業者加入計畫,也與MAFINDO合作,要在WhatsApp上建立機器人程式,讓民眾加入回報的行列,「這是參考台灣團體Cofacts的!」他對台灣表示感謝。
未來,CekFakta會長成什麼樣的平台,滇米卡還不知道。但他明確知道,民眾正在面對資訊失序的挑戰,傳播假新聞只是症狀之一,更重要的是媒體如何從中發現自我的新價值,重塑與讀者的連結與信任,「否則,就可能是被淘汰、消失的下場。」
剛為團隊加了一倍人力的他說,「核實就像是在建立一座燈塔,」滇米卡比喻。社交網路上每一天都掀起不同的情緒浪潮,使用者被一波一波擊中,有時乘浪歡呼,有時幾乎溺斃。他想建立一座用事實堆起的燈塔,幫助人們在浪去潮落之後,還看得見自己身處何方,或辨明未來方向。
如TEMPO.co般的媒體集團,是媒體業中的少數──他們有網站、日報、週刊,10層樓高的大樓裡還有英文版團隊、自己的印刷廠,和頂樓的共同工作空間。
更多數的媒體,每天想的,是如何不在後真相時代中被謠言掏空。全球廣告收入湧向Facebook、Google兩大巨擘,媒體面對的對手,可能是不顧真假、聳動下標的海內外內容農場、粉絲專頁,面對點擊率的誘惑跟急速下墜的營收,想當燈塔?還是先談流量吧。
伊斯蘭網站「Islamic.co」創辦人阿里(Savic Ali)是網路媒體出身的記者,他跟大家一樣愛談流量,只是他的方法不太一樣。
藏身在某個上千戶集合式住宅社區,Islamic.co團隊7個人,擠在一間小公寓裡。本來是社群志願性的共筆部落格,Islamic.co在2017年才正式登記為非營利組織,兩年不到,他們已經成為印尼這個世界最大穆斯林國家(以人口計)中,第10大伊斯蘭相關網站,每個月獨立拜訪人次近百萬。
阿里列出了3張網路流量表,分別是3個時期、印尼前20大伊斯蘭網站的排行。「以前,前10名全都是是排他的、訴諸暴力的伊斯蘭組織,現在,我們搶到愈來愈多目光了。」
把事實講得有趣,是他搶流量的方式之一。在印尼,流量戰爭中最關鍵的是極端勢力,也就是極端伊斯蘭的組織。近3、4年,他們跟著社交網站在印尼四處茁壯,2016年反恐國際中心(The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Counter-Terrorism)調查,極端伊斯蘭組織至少擁有9萬個社交媒體帳號,傳播仇恨訊息。
跟他們比流量,等於是在跟數以萬計,由組織、機器人帳號組成的網路競賽。
「現在是印尼的轉變期,如果大多數的穆斯林選擇跟隨排他(的價值觀),這會是一場國家的災難,」阿里說。同時身兼印尼最大伊斯蘭組織「伊斯蘭教士聯合會」(Nahdlatul Ulama)網站總編輯的他,選擇不用仇恨、恐懼,來打這場流量戰,因為那雖然是社交網站上的必勝法則之一,卻不符合他認知的伊斯蘭。
Islamic.co用漫畫、影片、懶人包,與網紅聯手,重新用年輕人的語言,講述伊斯蘭教義,也邀請過去從未使用新科技的意見領袖們,試著學當網紅,讓非極端化、在真實世界中的伊斯蘭傳統價值,能從螢幕中,重新連結都市裡年輕、孤單、急需認同的年輕人。
「我們在對抗的是世界上的浪潮,都市化、全球化、個人主義的結合,」阿里解釋,在都市裡成長、工作的年輕人,沒有上個世代擁有的家庭、宗教組織、社區等人際支持系統;他們在都市裡面對外來人口、不同文化間的碰撞,當精神上出現空虛與陪伴需求時,網路便成為出口。極端伊斯蘭組織抓準這點,從20年前強人政府下台後,從學校、網路開始建立網絡。社交網站的普及,提供了極端者一個集合場跟大聲公,吸引都市裡的年輕人,此時,Islamic.co所做的,就是在同一個場域,提供不同的選擇。
「至少在搜尋引擎上,能夠有不同的結果跑出來吧,」才剛跟Facebook代表見面的阿里說,網路平台也因為「壞內容」苦惱,謠言跑太快了,平台需要更多可靠、優質、正面的內容。
Islamic.co用海綿寶寶講述教義,邀世界各地的寫手分享各地穆斯林生活;在近期造成50人喪生的紐西蘭恐攻後,印尼極端伊斯蘭在群組上號召聖戰,Islamic.co的寫手,卻寫出紐西蘭社會中對穆斯林的陪伴,清真寺被非穆斯林群眾擠滿,穿著頭紗的穆斯林女性,不斷被民眾詢問需不需要與她同行。漸漸地,Islamic.co抓住年輕人的眼球,Facebook上累積1,500萬人收看,Twitter上的觸及也超過100萬人。
從這群被極端內容、不實資訊搶走的讀者眼中,重新思考自己的工作,阿里坦言,他是在彌補前3、4年,媒體人的集體疏忽。當有心人以宗教、族群為由,以網路媒體為媒介,在社會中用各種形式的內容吸引粉絲、鞏固權力基礎,同樣生產內容的媒體必須省思,是自己傳播訊息的方式跟不上需求?還是報導的視角與題目,沒有回應社會中各族群的多元興趣?
阿里認為,這跟媒體不中立、部落化,很有關係:「我們必須要回到為民眾找到真相的本質。」他認為,機會在眼前,經過3、4年的洗禮,沉默的大眾如今面對極端勢力的反撲、謠言的攻擊,他們開始有意識地主動選擇媒體。
Islamic.co與其他核實團隊一樣,都因為戳破謠言受到威脅,ISIS(伊斯蘭國)的勢力是他們經常要應付的威脅來源,「前幾天,我們同事回家的時候還被堵⋯⋯,對我是不敢啦,他們都知道我是誰,不敢對我怎樣。」阿里指著他兩位同事,腳上、下巴都有疤,而他自己,他則滑開Instagram,給我看一張他和警察對峙的照片。
1998年,金融風暴席捲印尼,被前任印尼強人總統蘇哈托(Suharto)極權統治了30年,民眾按耐不住的怒火終於燃起。當時還是學生的阿里,就先以大學報紙揭發總統親人貪汙的紀錄;槓上政府後,他成為學生運動的核心成員之一,組織上街。
當年也是蘇哈托辭職下台、印尼走向真正民主制度的轉捩點。「至今,民主制度都還在挑戰中掙扎,如果我(現在)不做些什麼,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阿里說。
從解放後的言論自由,走到了仇恨言論、網路謠言鋪天蓋地的現況,讓阿里反思記者報導的疏忽、編輯室的多元性問題,也重新定位媒體在社交網站的角色。核實、創造好看的「好內容」,其實,不僅是抓住市場需求,對擁有行動者跟記者兩種使命的阿里,核實,還是他繼續推動民主運動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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