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冠狀病毒引發的COVID-19(又稱武漢肺炎,或新冠肺炎)疫期間,中國官媒上出現了幾種英雄人物:外賣小哥、司機、志工。在封城之際,人們能逃的就逃、能躲的就躲,但這群人依然在街頭,扛著政府需要的正面能量形象、老百姓生存所需的物資需求,冒險在城市與街弄裡穿梭。《報導者》記者透過電話和社群媒體,在封城期間採訪這些被稱為「最美的逆行者」、「武漢血脈」的人,聽這個體制如何讓他們不得不「英雄」?
封城後的武漢街頭空蕩,繼續送貨的老計,每天透過微博發布「封城日記」,照片搭配文字的紀錄,成為許多人理解武漢現況的窗口。連武漢當地人,都留言稱,不能出門的他們,透過老計的貼文,看到每天上班的路途如今如鬼城一般,看著看著就哭了。
老計在封城時接到的任務,也是人們觀察這空前防疫手段的一種方式,媒體為他的日記這樣下標:「外賣小哥的訂單裡,藏著武漢的一百種需求」。
封城來得突然,老計甚至得幫寵物的主人餵貓,意外發現新生貓兒屍體的他,也擔起「送行」的責任。有貓兒逃跑了,他又幫忙抓貓。老計的眼,也看見封城時刻人們的絕望與互助。例如他替街上的流浪漢戴上口罩,或是收到無名訂單,要他向醫院送上大量熱食。
「我為什麼願意分享這些呢?因為這也是我療癒自己和做心理建設的一個過程。所以微博上面我大部分記錄的都是相對比較溫暖、向上的東西,悲傷的東西我不太愛寫。當然在現在這種特殊時刻,難免會碰到一些讓人心情複雜的事。比如前幾天,我經過武昌醫院的時候,在路口看到一個中年人手裡提著一袋片子,背著一個年紀稍長的人慢慢地走過,背上的人一動不動。很平靜,周圍站著的人、後面的保安、馬路旁的醫護、身後商店的老闆,都很平靜,我卻覺得好像有一座山向我壓過來。」
除了老計的文字,還有一名20出頭的外賣小哥趙彬,以影音記錄在武漢送貨的過程。2月9日,趙彬的影片登上《人民日報》等官媒在各平台的帳號,成為激勵人心的正能量內容。《人民日報》如此寫道:
「看到淚目!#90後外賣小哥鏡頭裡的武漢#:武漢人不會輸!疫情爆發後大家都戴上了口罩,街頭也不再熱鬧,趙彬沒有停下工作,也沒放下相機,他記錄下疫情下的武漢令人動容的一幕幕。『春天來了,櫻花就要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封城期的外賣小哥,不只是背起情感上的寄託,也是實質上,勉強維繫人們生活機能的仰賴。
至今,中國已有超過80座城市採取被稱作「封城」的封閉式管理手段,許多人們失去移動自由。根據旗下有京東到家、達達快送的零售與物流平台達達集團統計,中國B2C商城「京東到家」全平台的銷售額較去年(2019)同期成長5倍,專營生鮮配送的「盒馬蔬菜」,供應量也比平時最高峰還多了50%。標榜產地直送的蔬果零售平台「每日優鲜」除夕到初四的數據顯示,交易額比去年同期多了321%。
平台、配送員,在封城時成為許多人食衣住行的仰賴。在中國,人們也靠著配送員在支援武漢。農曆年跨年的一週內,中國各地為武漢人下訂1.8萬個口罩、2,700多份消毒液、1,200多份感冒藥。
這架由平台企業、配送員搭起的物流網,還成為中國政府在新冠肺炎疫情裡物資發送的重要管道,試圖補救各地醫療物資、食糧供給的不足。
中國國務院總理、中央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工作小組組長李克強,在1月29日召開領導小組會議,指名物流企業包括電商平台,必須做好物資投放工作。國務院也在記者會中表示,已動員中國11家主要電商企業,從三個面向確保居民生活的維持:積極增加供給、暢通配送渠道、保障消費安全。
我們向阿里巴巴內部的知情人士求證,阿里巴巴的確在與政府政策同軌之下,展開從全球採買、跨國供應鏈合作、國內配送等不同方向動員,從海外的供應鏈到國內第一線的配送員、線上的服務流程等,阿里巴巴視作練兵。這位知情人士強調,這樣的動員不完全是公益性質,也是進一步搶佔市場、提升服務,這一次至少在全球14國加強了上游供應鏈的建置。
「參與的愈深,往後的優勢就愈大,」他說。2003年的SARS病毒被視作中國電商崛起的契機,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後,各大經濟預測報告,都看好疫情之後新零售服務、線上消費的另一次產業升級。包括阿里巴巴集團的平台,其他線上教育、醫療、食物外送、生鮮配送等平台,都祭出新的政策,在非常時期試著招募新騎手、搶用戶,甚至直接向其他停工產業搶人。
這些過去沒有面孔、常常被忽略的外賣小哥和配送員,如今從國家層次、企業競爭,到民眾個人生活寄託,都是焦點。背上「逆行者」、「平民英雄」、「武漢血脈」等名稱的他們,在疫情中卻堅持工作,他們想的是什麼?看見什麼?《報導者》記者與已封城的武漢、廣州外賣小哥、網約車司機、第一線志工訪談,聽他們的聲音。
我們與Ken在線上的騎手群組裡相遇。
我們加入了4、5個上百人組成的武漢送餐騎手群組,他是唯一回覆、告知自己在疫情下接單配送的騎手。群組的成員幾乎都是男性,多為「90後」,近半數單身。有人發了他們出發準備上工的影片,鏡頭中他帶著香港反送中運動裡常見的「豬嘴」,對方嘆道,平常淘寶上一百多塊人民幣的防毒面具,現在漲了一倍。
「你千萬不能把我真名寫出去,我是瞞著爸媽、女友出來送單的。本來他們就很難擔心了,萬一看到了⋯⋯」Ken是福建人,1988年出生,在武漢工作多年,從事的是電商運營工作。之前的工作有些倦怠,便在元旦後辭職了,準備過完年再找份新工作。春節前,家住在湖北省其他地區的女友先回去了,Ken原本打算小年夜回福建老家,結果正巧趕上了這個國家歷史上的第一次封城,走不成了。
「政府宣傳說,老實待在家,就是不給國家添亂。話是這麼講,可是人總要生活啊,」Ken說,他的手頭不寬裕,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工作,從年初二開始,正式入行做了一個外賣小哥。
「這個時間還出來跑的,肯定主要為了賺錢,」Ken介紹著,平時派送一個單,通常只能賺到6、7塊人民幣,現在可以增加一倍,「加的錢都是店家出的。店家肯出錢,也是因為現在東西比平時賣得貴吧。」他透露,自己每天中午晚上出門派送,時長6小時左右,可以賺3、400元人民幣。「我是新手,老鳥一天可以賺到500塊以上。」
Ken住的江岸區,就在傳言指稱的疫情起源地「華南海鮮市場」的隔壁區,但因為只是兼職接單派送,Ken無法從平台業者領取任何防疫用品,口罩、酒精噴霧等都是自己買的,「回家就把外衣全脫了,放在通風的地方,目前也只能這樣了。」
當別人為了求生而宅在家,他們,要求生,卻必須上路。
「我在孝感(湖北的另一個市)隔離了,沒法出來,著急啊,」群組裡另一個騎手寫道,「大家都是用生命在掙錢啊!」。也有人問,「萬一生病了,美團(外賣平台)會給點錢(作為補償)嗎?」沒想到卻被人酸:「想多了,死在路上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武漢疫情爆發後,媒體報導中挺身而出、組織自救和互助的,一般都是武漢本地人或者深度在地化的外地人,配送員、外賣小哥,通常是外來務工者,他們更像是這座有千萬人口的大城市裡的過客。根據外賣平台「美團」2018年的調查報告,旗下270萬註冊騎手中,77%來自農村,近6成是到外地打工。在270萬的騎手中,一半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16%是家裡收入的全部。
報告指出,這些到城市裡打工的外送員普遍背著龐大的經濟壓力跟焦慮,在都市裡的房租、房貸,讓他們不能不上工。這是他們在疫期中,成為人們口中「逆行者」的真正原因。
透過電話,我們連絡上另一位「逆行者」,在廣州的網約車司機王先生。
「我坐不住啊!」王先生坐不住,是因為他每天早上睜開眼,自己就先還幾百塊人民幣的債務。今年33歲的他,去年8月來到名列中國四大一線城市的廣州開網約車(類似台灣開Uber的司機)。廣東是這一次新冠肺炎中,感染者人數始終名列中國前三名的省分,如今省會廣州也已進入「半封城」狀態。
第二個孩子即將出生的王先生,在妻子工作地買的新房,每個月要還4,000人民幣房貸;開車的每月成本也要近6,000人民幣,另加上在廣州上千人民幣的房租,壓力實在太大,逼得下個月就要臨盆的妻子,還在公司上班。
在春節前,王先生聽說有種可怕的傳染病,趕緊花幾百塊錢買了100片口罩。「有別的司機,因為沒有口罩,想賺錢也沒法出車。就算你出車,乘客看到司機不戴口罩,人家也不敢坐。」酒精等消毒用品也是搶不到,他能做的只是勤洗車,裡裡外外多抹幾遍。在車上,司機跟客人有默契的全程保持沉默,「畢竟,誰都不知道對方之前去過哪裡,接觸過什麼人,有沒有被感染那個。」
「你說我不怕嗎?怕啊。不敢去見老婆,更不敢回老家見父母和孩子。但是不出車,一天就先虧130塊錢,」王先生不否認,自己願意接受採訪的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媒體能呼籲呼籲,讓公司幫我們減免一點(汽車)租金。」
不管是王先生還是Ken,對於自己在網上、媒體上被描述成英雄一般的形象。「這個問題⋯⋯」王先生遲疑了一下回答,「對我來說,如果事情是發生在自己身邊,我也可以無償去奉獻;但現在的情況,都是出於經濟壓力被逼的。」Ken則以市場機制形容,資本主義那隻看不見的手,正在疫區發生作用,不能出門的人們、對物資有需求與恐慌的人們,創造了需求,而需要掙錢的底層,此時當然搭上平台提供的機會,在疫情裡能掙多少是多少。騎手間流傳的一句話是這麼說的:
「你都他媽的當騎手了,你還在乎個他媽的傳染病?」
Ken感嘆,「不會覺得自己是什麼英雄,這只是媒體刻意描述的,普通大眾不會這樣認為,而且其實很怕和我們接觸。」在深圳傳出外賣騎手確診個案之後,民眾陷入另一波恐慌,逼得 政府和平台一邊加強宣導正面宣傳,一邊推出「無接觸服務」等方案,5天之內,外送平台「 餓了嗎」就收到6.6萬筆訂單,使用無接觸的服務選項,網路上甚至出現無人機傳遞食物的影片。
現在的配送員,不僅要面對病毒的危險,自己還得想辦法自備消毒物資,在社區封鎖、保安拒絕等情況下,以讓客戶安心的狀態,在時間內完成訂單。種種困難,讓中國網民以遊戲《死亡擱淺》來形容封城之下配送員的處境──遊戲裡,主角在送貨的過程中,得面對搶貨、看不見的病毒、恐怖分子攻擊等危險,但也透過主角在人們之間創造連結,為遊戲中荒蕪的世界帶來希望。
太太在醫院工作的鄭先生(化名),是武漢市的地方公務員,如今多了一個身分:社區志願工作者。
疫情之中,除了外賣騎手、配送員之外,最忙的大概就是公務員。在新浪微博上,一條疫情期間公務員因公殉職的名單被大量分享,死因多是過勞。《人民日報》亦發表評論,讚頌公務員、特別是共產黨員的貢獻。
這批被認為要「衝鋒在前」的人,因為是公務員,於是被安排擔任「志工」。鄭先生的年假從初一起就被迫中止,每日在家遠程辦公,偶爾到辦公室值班。2月3日,他在家中接到來自地方政府辦公室的電話,被要求以志願者的身分,到社區的主要路口管理人員進出。
這是武漢市政府為了阻止疫情擴散,所發的通知,要求各區政府以局為單位,分配管理的社區,每個局大致負責一個社區,局中的公務員以輪班方式提供服務,但政府並不提供額外薪酬。他們得在各個路口設置攤點,登記來往人員與車輛、測量體溫,並為有特殊需求的人提供指引。
鄭先生說,自己的領導可能想要邀功,為所屬部門攬了雙倍的任務,一個局要照顧兩個社區。每個人每隔一天就被安排去做「志工」,早八晚九的時程,在氣溫個位數的武漢,一站就是一天。鄭先生說,還好太太在醫院工作,才能在社區工作時,帶上N95口罩、一次性手套與裝有酒精的噴瓶,否則,社區只備給志工簡單的單層口罩。
穿著紅背心站在街頭的鄭先生,必須要求每個經過的路人告知出行目的,並用體溫槍檢測。有次值班的下午,他遇上社區的男住戶前來求助,說一家六口人都有疑似新冠肺炎的症狀,派症狀較輕的男丁出來求援,這位男住戶在1月底被判定為疑似病例,但因為床位不足,只能回家自我隔離。「路上很緊張害怕,他找我們幫忙,我心裡總擔心他把我傳染了怎麼辦,但又慚愧,我什麼忙也沒幫上,」鄭先生回憶。
疫情最為嚴峻的武漢醫療體系近乎崩潰,近日緊急搭建臨時醫療場館,將體育館與會展中心改造成「方艙醫院」。其他,對疑似但尚未確診的、發熱的患者,政府則徵用民營醫院、酒店、學校等進行不同級別的「集中隔離觀察」。但在患者到醫院或是隔離設施之前,被派駐在社區的志工,是實質上的第一線。
在擔任志工的日子,鄭先生沒有伙食,也不敢回家。他用零食打發午餐,傍晚休息被妻子喊回家吃飯,卻不肯進門,擔心會把病毒帶到家中,太太只能用一次性的碗筷裝了後放在家門口的地上。等妻子關上門,鄭先生才敢拿起碗筷,在樓梯間裡把飯吃完。晚上終於做完志工了,鄭先生向自己全身噴灑酒精,洗澡後將穿過的衣服全部清洗後曬到陽台上。
隔天,鄭先生換回公務員的身分,繼續上班工作。
至截稿前,新型冠狀病毒的致死個案已經超過SARS所奪走的人命,疫情持續擴大。剛過去的元宵節,中國官方透過朗誦和現場的螢幕投影,紀念並歌頌了包括李文亮等在第一線的醫護人員和相關的工作者。《新華社》則在發布的新聞中,以一張張送上食物的外賣小哥、公車司機等照片,寫上:「在疫情防控路上,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傳遞陽光和溫暖,守護著他人。」
《人民日報》也在社交平台上發起#我不是英雄只是有人需要我#的串聯活動,透過漫畫,畫出醫護人員、外賣小哥等疫期期間人們互助的故事,配上文案「因為需要,他們就成了英雄,就是遮擋不住的黎明曙光!」這則激勵人心的微博,在48小時內有1.2萬個轉發、14.8萬個讚、6,873條評論。
正能量無法遮擋事實,人們被迫冒著失去性命的危險,被貼上英雄之名,背後正是體制的失效、治理的失能。封城來得突然,人們只能仰賴各種配送員賣命送暖。地方、中央政府對疫情反應失當,醫護人員也落到靠外地人寄送口罩。
在「我不是英雄,只是有人需要我」這個官方鋪天蓋地的宣傳後,出現了些反諷的貼文。有人悠悠地回應「普通人說真話就是英雄,」有人說即便「李文亮也不想當這個英雄。」
在這場擴大的疫情裡,人們和這群「被英雄」的配送員、基層公務員,都想知道,究竟體制缺了什麼,哪裡破了洞,為何要只求生存的他們,賭上命扮演「英雄」。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