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icron大流行,截至6月16日,台灣已有57名12歲以下兒童重症,其中20例為腦炎,已有5例死亡,其中,又接連爆出轉診延遲的爭議。而長年被列入「兒童急診醫療艱困區」的雲林縣,在地醫院「區域聯防」下,卻成功救回一名6歲腦炎重症病童。
這個「奇蹟任務」是在地醫療團隊如「兩人三腳」協力寫就:全雲林縣唯一設有24小時兒科專責急診的若瑟醫院,不到一小時內完成診斷、連繫轉院;唯一設有兒童重症的台大雲林分院緊急接手、7名兒科醫師全體動員;再由台大台北總院做後援,隔空指導洗肝、洗腎。經25天接力救治,一度休克、爆發猛爆性肝炎的男孩,目前病情穩定已轉入普通病房。雖然,死亡率和併發症極高的兒童急性腦炎,即使醫療處置上沒有延誤,也無法有把握一定能救回,但雲林案例讓人振奮的是,展現醫療支援和整合的另一種思維,不是以醫院為中心、而是「以病人為中心」,由醫學中心資源「導入」在地、遠距參與,反而為重症病童爭取了更多時間和勝算。
「安安(化名)!阿爸在這裡!你不要怕!」
台大雲林分院小兒部主治醫師洪錫全記得很清楚,6歲的安安從二樓加護病房,移動到地下一樓做電腦斷層那天,因為是感染者的關係,病床經過的地方都要全面清空,安安的爸爸只能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孩子,「他(爸爸)就一直大喊這句話,直到我們進電梯,到樓下時發現孩子的爸爸又從樓梯衝下來,從我們進去(做檢查)到出來,他都不斷、不斷地喊著。那個當下,我真的衝擊很深!」
在安安之前,台灣已連續出現4例兒童腦炎死亡的個案。不只家長心如刀割,接到腦炎病例的醫療團隊,也都像在處理拆彈危機,步步驚心。
安安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平時他與外公、外婆、媽媽、8歲的姊姊以及3歲的妹妹同住。5月20日媽媽先確診,隨後姊姊、妹妹也感染,家人因為擔心,隔天(5月21日)下午帶著安安到若瑟醫院檢驗,急診小兒科主任陳國銘幫安安做了PCR,結果陰性也沒有症狀,便讓其先行返家。
兒童急性腦炎病程進展快速猛烈,不幸在安安身上發生。下午還好好的安安,晚上6點開始發燒,活動力變差;10點,開始出現嘔吐、眼睛上吊、用力咬舌頭、全身僵硬的症狀,家屬立刻開車送他再到若瑟醫院。
陳國銘是雲林縣17年來,唯一一名兒科急診專責醫師,整個雲林縣都是他的「管區」。行醫資歷20多年,他經歷了1998年腸病毒71型、2003年SARS、2009年新型流感,身經百戰的他直言:「這次(COVID-19)最可怕!」沒有分秒遲疑,陳國銘立刻撥打台大雲林分院提供的兒科轉診「專線」、啟動轉診。
若瑟醫院是地區級醫院、台大雲林分院則是區域級醫院,兩個醫院都沒有醫學中心級的全兒科科別,但急、重症科上互補,亦發揮高度效益。
台大雲林分院小兒部主治醫師洪錫全接到轉診交接電話後,同步著手準備,將滿床的加護病房中挪出床位。只是加護病房再快也需約2、3個小時才能完成準備讓小病人入住,因此他們在急診備齊預期搶救需要的各式兒童專用的醫材,包括氣管內管、中央靜脈導管,小型尿管、鼻胃管等,「我們已經有心理準備,這種重症孩子最重要是搶時間,第一時間的急救,等不到在加護病房,要在急診就完成!」
5月22日凌晨1點左右,安安到了台大雲林分院。洪錫全與當日值班的急診醫學部主任江文莒,以及兩名護理師早已穿好全套防護裝備,立即開始搶救。
今年是洪錫全擔任主治醫師的第一年,雖然因為走的是小兒心臟科,訓練過程看過許多重症的孩子,但這仍是他第一次獨立處理如此嚴重的病人。說來幸運,當天上午疾病管制署舉辦了「兒童新冠肺炎併發急性腦炎之臨床處置建議與案例討論」直播研討會,其中各家醫院詳細提出6個兒童腦炎案例病程發展以及治療指引,才在急救之外,得到第一時間的治療方向。
經過3個小時的搶救,治療團隊完成第一階段的任務,安安生命跡象穩定下來、也退燒了,轉到加護病房持續觀察。
「我在結束(治療)時打算找家屬解釋,沒想到他們就在醫院窗邊外的車道上,我打開窗要跟他們溝通,才發現他們一直跪在那裡,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跪了多久⋯⋯我們自己也是爸媽,當下想到孩子接下來的狀況,其實真的覺得很心酸⋯⋯,」洪錫全回憶。
但危機還沒解除,進到加護病房挑戰才要開始。就當時可參考的幾個先例個案中,多數都是在發病3天內急速惡化,而安安也在前3天經歷數次難關。
安安的狀況極其複雜,傷害最重的是腦部、肝臟與血液。第二天就發生猛爆性肝炎、肝指數最高飆升到大於5000U/L(正常值為40U/L以下),血氨值超標,因此立刻進行洗腎,但又因為血氨值改善效果仍不足,又進行5次血漿置換(即俗稱「洗肝」)等等。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第3天,當時我真的以為孩子要撐不過去了!」台大雲林分院小兒部主治醫師、婦幼醫學中心副主任蔡政憲說,那天上午,正好是家長會客時間,爸爸隔著玻璃在負壓隔離病房外看著孩子,結果此時安安突然姿勢異常、單眼偏斜,緊急做電腦斷層掃描,發現腦水腫有顯著變化,判斷是因為猛爆性肝炎合併高血氨,會持續讓腦水腫情形惡化,因此再替安安進行神經外科手術,放置顱內壓監測器,隨時監控腦壓情形。
此外,也因為疫情期間,治療增添不少困難。「舉例來說,孩子的鈉離子不足,我們要設法讓它上升,可是上升太快,神經髓鞘又會溶解,因此必須要密切監測數值,」蔡政憲說,但負壓隔離病房無法不斷進出,最後醫師團隊將加護病房的遠距測量電解質、心臟數值等設備帶進病房,醫師們再連結平板,讓護理師在負壓隔離病房裡時即時傳出數據,醫師們也能馬上下指令調整藥物劑量。
其實,病人會出現哪些症狀,醫師多半可參考指引、文獻或個案報告;什麼症狀可以使用哪些藥物,也都有基本認識和掌握。不過困難的是,什麼時候用什麼藥?病人同時有多種併發症或本身有其他疾病,藥物該怎麼調整?會不會有交互作用而顧此失彼?考驗的就是醫師的經驗。
台大雲林分院小兒神經科主治醫師王馨佩說,給藥的決定是最困難的。尤其治療上會遇到衝突的狀況,安安除了腦炎,肝臟、血液也都有問題,但抗病毒藥物、類固醇、免疫抑制劑,彼此可能衝突或相互影響,例如孩子有凝血問題,但也容易有血栓,這中間要怎麼平衡?
「給了各種治療之後,也沒有辦法判斷孩子臨床上的變化,是因為疾病在改變?還是藥物起了作用?在這種不確定性下,你要決定藥物要給多還是給少?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是最困難的,」王馨佩說。
為了搶救安安,台大雲林分院小兒部7個主治醫師全數投入,由專長重症照護的邱為則、蔡政憲、小兒神經王馨佩、小兒感染李建德為主責醫師,其他3名小兒科醫師會診;分院缺乏的小兒腎臟科、小兒腸胃科等次專科,則由台大總院投入協助,10多個小兒科醫師、住院醫師、護理師們一起透過通訊軟體LINE群組,隨時討論用藥做法,密切照顧安安。
王馨佩說,一線醫師會將孩子的影像、資料上傳,隨時討論孩子狀況,「台大總院的老師們也都加入群組,當我們遇到困難、中間數值有變化、對於如何調整用藥有疑慮,就可以隨時提出討論。原本以為很晚會打擾大家,但大家幾乎多晚都醒著,都立即回應。」
當安安肝臟功能急速惡化,凝血功能不正常以及血氨急速上升,醫療團隊判斷需要進行洗腎降低血氨值來減少腦水腫的程度,緊急與台大總院兒童腎臟科醫師聯絡,決定先利用高流量連續性腎臟替代療法進行降血氨的處理;但血氨的下降速度不如預期,決定再加上洗肝的治療。
雲林、台北隔空合作,雲林分院腎臟內科醫師紀竣議進行血漿置換,總院兒童腎臟科決定兒童的治療劑量,再由雲林分院的成人腎臟內科醫師協助設定儀器和調整。諮詢的後勤部隊之一、台大總院資深小兒科腎臟科醫師蔡宜蓉提到,「我們先將病童過高血氨先利用血漿置換的方式處理下來,再接上連續性腎臟替代療法來維持血氨值不會有急速上升的情形,因為血氨的數值如果持續很高,腦部的水腫就會更嚴重,最終影響腦部的功能與其預後。」也有報告指出,血漿置換可以移除某一部分細胞風暴所產生的發炎物質,「確實我們追蹤血漿置換治療的前後,病患的發炎物質是有下降的趨勢。」
蔡宜蓉說,成人跟小孩的洗肝、血漿置換機器操作沒有差異,但要根據病人體重與血量不同進行計算,雲林分院因為過去沒有進行兒童血漿置換的病例,因此缺乏兒童血液淨化治療的經驗,但雙方溝通十分清楚順利,「我的任務是幫忙判讀檢驗數據、協助開出與調整醫囑。」她在台北同步掌握了安安的狀況,知道雲林的學弟妹日以繼夜的輪班接受完成了這一個艱巨的任務,非常感動也很開心病童的恢復與進步。
第5天開始,安安病情有慢慢好轉的跡象,在加護病房近2週,安安的發炎指數、肝指數、血氨值,都已經回到正常值,由加護病房轉到一般隔離病房,不只家屬,整個醫療團隊一顆心才終於放下。目前,安安持續在進行神經與復健治療中。
看到孩子終於穩定下來,王馨佩說,「真的太好了!因為當時兒童腦炎的案子,幾乎聽到的都是不太好的結果,包括我們在治療過程也在想『慘了』,可能跟前面的人走一樣的路。」
不只醫療團隊盡全力、小安安自己也很努力。醫療團隊相信,這個「奇蹟男孩」可以為其他醫院的同業和民眾,都能帶來信心。
- 抽搐、發燒到42.7度、嘔吐:若瑟醫院急診快速診斷為腦炎,立刻給予點滴、氧氣、塞劑退燒,以及暢通呼吸道、穩定生命跡象,準備轉台大雲林分院。
- 休克:插管氣管內管、呼吸器、操作中央靜脈導管置入術、注射強心劑,用以穩定生命。
- 腦炎:給予抗病毒針劑、類固醇、免疫球蛋白。
- 猛爆性肝炎、器官衰竭、腦水腫:洗腎血液透析、5次洗肝血漿置換。
- 急性蕁麻疹:給予抗組織胺藥物。
- 檢查:數次頭部電腦斷層、腦部核磁共振檢查、神經外科手術放置顱內壓監測器、腦脊髓液檢查、24小時腦電圖監測腦波。
- 其他:疼痛藥物治療、神經保護處置。
「老實說,第一時間看到這個孩子,我們心裡想的也是很可能救不回來,尤其前面的個案死亡率太高了,但我們盡全力,小病人的潛力還是很大,」洪錫全說,通常醫師在診斷重症個案時,第一時間會根據病人受損的器官、程度,去預估死亡的可能性,也藉此做好準備跟家屬溝通。
盡全力不一定就能保證奇蹟會發生,但出現奇蹟絕不會是偶然,這背後有公部門的事前協調完成「區域聯防」、各家醫院多年的橫向合作經驗,讓各項整備短時間內快速上路。
安安從若瑟醫院轉診到台大雲林分院,一通電話,不到一小時就完成轉院。流程之快,正是因為前一個月,雲林縣衛生局已召集轄區醫院討論,建立兒童重症個案的處置流程和分工。
雲林縣衛生局長曾春美坦承,雲林縣除了是緊急醫療資源不足的地區外,小兒科醫師的人力尤其不足──全國3,700名兒科醫師中,雲林縣僅有70多人,在醫院的只有24人。
在兒科資源不足地區,萬一兒童個案暴增,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曾春美在4月23日就召集6家責任醫院開會討論,如何完成急重症照護網,包括如何明確分流兒童確診個案、在急診實施遠距兒科諮詢,僅花18天,在5月10日就啟動上路。
在分流上,困難個案交由有兒科急重症的台大雲林分院與若瑟醫院,1歲以下的幼兒,也直接轉送這兩家醫院。1~12歲兒童,若評估為輕症,由各家醫院協助治療;12~18歲青少年,則由另外4家醫院收治,盡可能保留兒童重症資源。
各家醫院轉診的窗口、聯繫方式都公開透明,各院空床數也有共享儀表板可掌握,提供院所間轉院的參考。台大雲林分院還提供專線給其他各家醫院,若發現重症孩子,就撥打專線快速轉診,這也是這次安安轉院所採用的管道。
這樣的狀況在疫情大流行期間必須減少,才能保有稀缺的重症資源,不讓輕症患者塞滿急診。因此除了清楚轉診的「區域聯防」以外,在馬惠明主導下,台大也建立COVID兒童急重症遠距醫療照護網(COVID Kids-NET),即雲林地區24小時兒科遠距諮詢平台,當雲林縣其他醫院急診醫師值班時遇到兒童患者,當下若不熟悉兒童疾病、或難以判斷是否需要轉院,就可以與台大兒科團隊視訊,也讓家長安心,並且減少輕症轉診、避免資源浪費。
曾春美則表示,針對兒科遠距醫療的諮詢模式,是採雲林縣政府緊急預算,以每案1,000元給予醫療院所補助,增加醫院誘因。
以往各家醫院都各擁派系,甚至相互競爭,但在雲林卻有特殊的「醫院體質」,能夠密切橫向合作,這來自於衛生局與各家醫院共同長期建立的信任關係。
不僅如此,病歷也可以完全互通;台大雲林分院若有過多病患,可以由成大接手,不僅讓台大專注於住院病患照顧,也可以增加成大斗六分院的佔床率。2020年再擴增若瑟醫院、雲林基督教醫院,加上兒科、創傷等合作範圍。
事實上,這次家長原本也希望可以轉到其他縣巿的醫學中心,不過,最後結果顯示,遠距照護也可以有即時的效果。
兒童感染個案急速成長下,兒童腦炎、MIS-C、哮吼等兒童重症數仍在上升,特別是不滿5歲的孩童,目前尚為沒有疫苗保護的族群。
台灣近半的縣巿,都和雲林縣一樣,急診嚴重缺乏兒科醫師。兒童急診醫學會的調查顯示,2011年全台有27%縣市缺乏兒科急診醫師,2015年擴增至61%,迄今沒有改善。要在第一時間接住複雜多變的重症病童,急診兒科醫師無法一夕增加,雲林的資源整合是很好的嘗試。
以美國為例,兒童救治建立的不只是轉診機制、而是「轉診中心」。以波士頓兒童醫院(Boston Children's Hospital)為例,即是附近6個州最後一線的兒童轉診中心,醫院有一組獨立小組成員,包括醫師、護理師、呼吸治療師,接到轉診需求,先依狀況評估處理方式,有時是派專家協助經驗不足的小醫院,幫忙調整用藥或處置,孩子可能就不必轉院。馬惠明也表示,其實就是「以病人為中心」的思維,這也是他們在雲林建立遠距諮詢平台的想法。
不過迎戰這場世紀之疫,醫療人員也承受了高風險。完成了這次「奇蹟任務」後,安安的兩位主責醫師蔡政憲和洪錫全這週雙雙確診,正在居家照護中,所幸兩位都是輕症。即便是身處居家照護,蔡政憲說,他們仍能透過群組訊息,關心孩子們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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