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肺炎疫情在全球爆發開來,對中國政府來說,至今最急迫該打的仗,除了疫情,還有輿情。於是在中國,除了生命的病與亡,還有大規模封號、刪文、群組消失等「災情」。
《報導者》專訪加拿大公民實驗室(Citizen Lab)、中國「武漢人間」資料庫的管理者,掌握中國兩大社交平台YY、微信上被封鎖的561個關鍵字,以及超過1,300條武漢民眾的求助訊息。透過這些大部分已被消失的訊息,理解中國政府如何透過宣傳與封鎖,將自己塑造成「全球抗疫典範」,而人們求生的機會、全球公衛專家研判疫情的訊號,又是如何跟著中共的「輿情整治」,消失無蹤。
在2月10日那天,中國官媒央視的一則新聞,抓住軟體工程師曉武(化名)的眼球。
截止到2月9日,武漢一共排查了3,371個社區村,按戶數算⋯⋯排查的百分比達到98.6%,人數排查百分比達到99%。
螢幕上,武漢市市委書記馬國強(編按:在2月13日被免職)鄭重宣布檢測武漢肺炎疫情的新進度,他說,至2月8日,武漢有確診重症患者1,499人尚未入院,經過兩天努力,1,499人已都入院了!央視同時在社群媒體使用了「#武漢人數排查達到99%」tag,上了熱搜。
曉武把目光移回央視之外的世界,在新浪微博上,從1月底開始,就有數以千計的求助訊息在跳動,訊息來自武漢,卻看似發自煉獄:
52歲的聶麗華,呼吸困難已經4天,需要吸氧,一人在家、無人看護,至今未能做核酸檢測; 32歲的秦小月反覆發燒,但封城之後沒有車、沒有公共交通,求助電話打遍了都沒有用,她問:「該如何去醫院排查?」; 52歲的曾迪與62歲嚴重心臟病患者浦宏連,高燒8天,無醫院收治; 90歲的黃仁強病情嚴重,在家中倒地不能起身,還沒來得及確診; 57歲的汪平,親人於一週前死於武漢肺炎,全家跟著染病,高燒不退但無醫院收治,社區與隔離酒店互推不管,已有3天未進食、呼吸困難⋯⋯。
這些,都是由病患的家屬、本人貼在微博上的公開求助訊息。按照微博2月5日的說法,全中國社會各界共發布19.5萬條求助微博,包括473家醫院院方,都只能透過微博求助。
「慘,太慘了,而且和新聞完全『對不上』,」曉武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說,這些求助貼文,包括姓名、電話、地址甚至看診單等資訊,「這些是最真實的故事,而且人民的聲音需要被記住。」曉武稱自己在家沒事,就花了約20個小時,架出「武漢人間」網站,將2月3號起的1,300多條訊息保留下來。
「我個人還是希望更多人能看到這些個體的故事,他們絕不應遭此劫難;而我們每個人,都不能說是無辜的,」曉武意有所指地說。他坦承自己不是第一次做「社會意義」的專案,以安全為由,不肯對我們透露更多關於他的個人資訊,人在中國的他也因為疫情而在家,他說自己的起心動念不複雜,反正在家沒事,所以動手做了這個網站。
這次疫情,他看見走投無路的人們,連最後的求救訊息,都被平台以限流甚至封號的方式,減低曝光,他認為自己必須做些什麼。網站架好的一週,他每一天都修正一些,才能夠睡得著覺。
「我希望網站可以讓更多人關注和感受每一位患病的同胞,作為一個和我們一樣的鮮活的人,通過他們第一人稱的口吻,體會到他們面對的困難、痛苦、絕望、生離死別。」
像是從森林大火中試圖保留一片綠林,曉武的網站,雖然已有超過10萬人瀏覽,有網友幫忙備份、有網友來信要出力幫忙,但也抵不上中國政府傾國之力打的輿情戰。
他對上的,是習近平下的戰令。
「要加強輿論引導、加強有關政策措施宣傳解讀工作。」1月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針對疫情召開會議,習近平清楚指示,啟動官方所謂的疫情、輿情、心理三大戰場。會議當天,微信安全中心跟著發布《關於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相關謠言專項治理的公告》,要把違規者判最高7年的有期徒刑。至今,微信上「封號」聲不斷,許多人因不明原因,突然帳號不得使用,封號一度成為微博上的超級話題。還有人發明摩斯密碼貼文的方法,或是以「翠」(習與卒字的結合)、皇上駕崩等圖代稱習近平,來試圖躲過封鎖。
「研究結果發現,在中國官方正式公布疫情(編按:1月20日,醫生鐘南山於央視受訪)以及人傳人的可能性前三週,社交平台就開始封鎖相關字眼,而這有極大的可能代表在疫情散布的早期,平台就收到政府要求進行封鎖,」公民實驗室在報告中寫道,在12月31日,也就是李文亮在群組中發出警告訊息的隔天,中國直播平台「YY」的言論審查清單,就新增了45個關鍵字,大部分與武漢地方政府組織、生鮮市場、不明病毒、SARS症狀相關,只要用戶的訊息裡包含P4病毒實驗室、海鮮市場等字眼,訊息就發不出去。
而在近10億人使用的微信平台上,公民實驗室則從中國疫情最嚴重的1月觀察到2月中,發現「審查名單」上至少新增516個關鍵字組合。以中國電話註冊的使用者,只要發出的訊息裡含有這516個字詞組合之一,訊息就無法送出去。
這516個字詞組合,有近200個與中央領導有關,包括習近平、李克強等字眼,對於他們失能的批評,如習近平總書記+形式主義、習近平+問責、習近平+喊口號;或是對他們是否親自到了武漢、火神山醫院、懸崖式下跌等討論,都會被封。第二則是關於政府角色與政策,對於地方政府的批評、對紅十字會的不滿、「被狗吃了」,甚至連諷刺語「官狀病毒」也都上榜。
公民實驗室研究員洛特絲・盧昂(Lotus Ruan)在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表示,這次的大規模封鎖,與中國政府於兩會期間、特定敏感時刻如六四等發生的網路審查,沒有太大的不同,但關鍵是,武漢肺炎疫情是影響全球的公衛危機,中國的審查卻連中性的名稱、事件、描述都會封鎖──當微信已成為中國國內甚至國際的主要訊息傳播平台之一時,這會嚴重影響疫情的判斷與發展。她舉例,被封鎖的關鍵字組合中,包括了封城、隔離,法院公告、美國疾控中心、冠狀病毒、西醫療法等相當中性的字眼也都被封。
「科普性的、知識性的訊息沒辦法流通,不管在哪個地方都是(處理)公共事件、衛生事件很大的問題,」盧昂說。
雖然沒辦法拿到內部公文,但長期觀察中國言論審查的公民實驗室指出,「我們知道公私部門是一同『管理』事件的,但觀察來看,連被報導過的(政策、事件名)都被審查。可能是平台業者怕無法控制言論,所以擴大範圍。」
公民實驗室在微信上的測試方法,主要挑選來自中國媒體的話題關鍵字,由於微信帳號有區分中國用戶與國際用戶,實驗室把可能被封鎖的字眼,透過國際帳號傳向中國用戶,結果訊息只會出現在國際用戶端的螢幕上,另一端中國用戶會看不到。以此方法做為測試。
盧昂解釋,能在中國媒體上刊登的文字,已經是通過第一關審查了,但連這些字眼的各種排列組合都會被封,代表平台認為同個議題、同個字句,在社交平台上的討論,有可能不被官方認可,或擔心討論熱度之大,無法控制,「以防失控,乾脆審查,」盧昂形容。
透過過去的文件以及研究,公民實驗室指出,在重大事件或是敏感時刻,中國社交平台企業都會收到政府壓力。即使無法明確知道中國政府對企業的具體指令,但這份研究報告的結果指出,平台最早可能從2019年12月底,李文亮吹哨的隔天,就收到了官方的指導方針、展開審查。
中國所謂的「輿情戰」,包括審查與宣傳。「宣傳與審查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在中國,這製造了長久以來的矛盾,審查是由私營部門實施的,」盧昂指出,這一次廣泛地審查,可能來自於中國網路審查機制由官、民兩個層次組合下的結果。官方負責公布法令、指導方針,而後由民間企業投入資源、技術、人力,進行審查,若內容違法,結果由平台自負。
其中,企業的行為與政府指令會存在時間差。當企業自覺跟不上政府管理輿論的速度,或是覺得得不到清楚的指令,為了自保,就會加大審查力道。
企業端加大力度,是因為上頭施力。在2月5日,中國網信辦發布公告,要對網路平台實施立即的懲罰,包括應用程式下架、依法約談業者,如平台違法,要進行「全面深入整改」。
這份公告直接點名新浪微博、騰訊、字節跳動(抖音母公司)等平台進行專項督導。公民實驗室的報告,也是從2月初開始觀察到大量關鍵字被封鎖,微博也從在同時間開始管制求救訊息。
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外交智庫外交關係委員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亞洲研究負責人易明(Elizabeth C. Economy) 接受《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專訪時表示,隨著病毒在全球傳播,習近平面臨國際社會的審視跟批評,大打輿情戰,「重塑形象似乎是習近平為推卸責任、避免國際社會要求公開真相的孤注一擲之舉。」
但習近平的孤注一擲,化成過度廣泛的資訊審查,可能讓疫情的控制與公共健康跟著陪葬。
盧昂指出,此次中國對於資訊的「管理」竟連客觀事實都加以封鎖,對於疫情的影響著實令人不安。她提醒,在公共危機之時,對於資訊的管控,包括事實查核、對抗陰謀論、給予正確的訊息等,不是不能做,但必須在透明可監督之下進行。中國的言論審查不但不透明,是連談論事實也都封鎖了,「限制一般民眾的討論、實際資訊的交換,有完全相反的效果,並限制大眾(對疫情)的意識,也限制民眾的回應。」
著有《網路安全與網路戰爭》一書的現代戰爭專家辛格(Peter W. Singer),也發表專文指出,中國此次展開的輿情戰,是極權者慣用的手法:審查、轉移焦點、謊言。
他點明,「中國使用這3項手段的方式,清楚展現為了維權展開的網路戰,如何反向傷害公共健康,」他指的正是這次公民實驗室報告所證明的,在2019年12月31號、李文亮吹哨隔天,中國如何選擇先審查,而不正面處理公衛危機,「這揭示了極權政府心中真正在乎的是什麼,」辛格說。
跟著中國政府的輿情戰豪賭的,不只是中國人民的公共健康,更包括全世界。
在2019年12月31號,除了李文亮提出的警訊,全球傳染病防疫系統「全球疾病警報地圖(HealthMap)」、ProMED、BlueDot等組織,都公開發布類SARS疾病在武漢出現的警訊。
這些透過人工智慧運算來預測全球疫情的系統,在武漢肺炎之前,已成功預測伊波拉、禽流感的發生,在SARS發生後,資料科學與公衛專家們透過醫療、保險、消費、飛航、地方新聞以及社交網站公開數據,試圖加強全球預警機;但中國試圖刪除、管理、掩滅非「正能量」的網路內容,卻為全球預警系統的成效,埋下地雷。
曾運用Twitter資料追蹤流感應用、並發表文章的加州聖地牙哥大學HDMA(Human Dynamics in the Mobile Age)中心主任鄒明祥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解釋, 社交平台上的內容,對於災害防治的準備、反應、恢復、長期的應變都有幫助,決策者可以透過這些數據,即時的理解政策的效果、民眾的反應,並且掌握疫情。
他以武漢求救訊息為例,數千名來自武漢各區的求救訊息中,地理位置可供政府判斷哪裡需要增設新的偵測點,中國網路實名制的設計,也可能讓政府進一步掌握人口分布情況。求助訊息的數量,也可以理解政策的效果,例如方艙醫院的設立,有沒有成功降低求救的數量?最重要的是,這些求助訊息,細緻而真實,對於未來傳染病傳播預測模型的建立,相當有幫助。
鄒明祥回憶,當時,SARS的疫情因為中國政府延後回報,國際社會錯失第一時間反應的契機。SARS後,專家們另尋他途,希望建立全球性自動化的數據分析系統,對未知疾病的傳播進行預測。但系統的成效仰賴資訊透明、分享的程度。
17年後,人們的確有了新技術,但此次疫情卻又被老問題耽誤了。
「(當時)很多中國傳來的訊息一下子就不見了(指被審查刪除),如果在疫情的早期來說,這樣的資訊是關鍵,能夠愈早知道,擴散可能就不會這麼嚴重。像伊朗,就有類似的情況又發生,」鄒明祥認為,透明化、公開化,才有機會發揮集體智慧,加速找到疫情的解方。
政府管控訊息,除了審查,還有主動宣傳。在美國生活的鄒明祥指出,其實不只中國,美國官員遇上武漢肺炎,也曾以「口罩並不真的能防治新冠病毒」說法,試圖降低民眾搶購口罩的恐慌。他提醒,公共危機發生時,在公開資訊與避免群眾恐慌之間如何取得平衡,常是決策者的挑戰,但無論如何的前提是必須保護民眾隱私。他以公布確診病例的資訊為例,可以透露病例移動的路徑紀錄,但不能公開病例的住址、姓名等。
疫情的治理,不只需要在一國之內,公開、透明地分享必要資訊,全球也是同理。鄒明祥解釋,「如果有特定區域、國家封鎖資訊,沒辦法知道疫情的現況、起始點或來源,我們也沒辦法進一步得知傳播效率、未來可能的預測模型的建立,沒辦法分析各地區的差異,找出影響疫情傳播的條件。」
「如果資訊能夠共享,人們集體在一起合作,做的決策會勝過寡頭政治、精英政治,也許才會真的照顧大多數人的利益,」鄒明祥說。
中國式的現代抗疫似乎決心與開放、透明反向而行。是否能控制疫情、杜絕下一次傳染疾病發生,待時間證明;但確定的是,中國民眾及全球對中國公共衛生資訊透明的期待,SARS之後再次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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