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從小燈泡案、林奕含專訪,到龍發堂解散,《報導者》從2016年至今長期關注精神疾病議題的各個面向,真實記錄其與整體社會複雜多變的關係,相關報導集結成專書《成為一個新人:我們與精神疾病的距離》。
科普心理學家海苔熊為《成為一個新人》撰寫書評,從他的觀點,看見此書為精神疾病與大眾提供連結的價值。
你知道,生了一種永遠不會好、只能跟它共存的疾病,又被其他人指指點點、要求來要求去,這樣的感覺是什麼嗎?
一路從心理系念上來、到過身心科專科醫院、也去過身心科診所實習的我,一直以為我對於身心疾患病人有還算不錯的同理,可是當我看完這本書,又再加上自己最近耳鳴的狀況一直沒有好轉,才能夠「感受到」一開始我問的那個問題的答案是──無望。
但在這個背後,還有第二層的無望,就是不被理解的無望。在憂鬱症患者周邊的親友,或許因為不理解、或許因為過去種種的刻板印象,而說出許多讓病人更受傷的話,像是「你為什麼抗壓性這麼低!」、「你只是懶惰而已吧?」或「不要想這麼多,看開一點就好了⋯⋯」這些話都很可能讓憂鬱症患者覺得「我已經很努力、很加油了,可是還是沒有辦法好轉,我到底該怎麼樣才能夠達到你們的期待?」
聽起來很悲傷對吧?可是比悲傷更悲傷的事情是,憂鬱症已經是在身心疾患當中「大家理解相對較多」的一種疾病了,儘管是這樣的疾病,許多人依然無法懷抱著同理心來對待當事人,其他像是思覺失調症或是盛行率更低的疾病,因為他們「異於常人」,更容易被污名或者是標籤化。如果,他們又犯罪殺人,那麼不論判決是什麼,都會跌入一個恐怖的深淵。所以本書的案例當中有些人甚至希望自己被判死刑(或者直接被其他人殺死),畢竟活在一個無法接納、了解他們的社會,這種感覺更是生不如死。
這還不是地獄的盡頭。本書故事當中的許多案例,最深的一種無望是:自己無法接受自己生病了,所以每天都要面臨巨大的矛盾,當這個矛盾加上周邊社會的壓力,把他們折磨到了某一種生命的極限和邊緣,他們就可能做出傷害自己或者是傷害別人的行為。
「生命中的痛苦往往都來自於內心兩個互相矛盾的念頭彼此打架。」我的老師曾經跟我說,這些不被自己允許、不被自己接受的矛盾念頭,讓當事人經常會有種感覺是:「活得這麼辛苦有什麼意義?為什麼我這麼累,其他人卻可以這麼輕鬆?」
可是我們往往在電視機前面看到的不是身心患者的痛苦,而是他們如何傷害自己和傷害別人的表面行為。然後在新聞出現過後幾天,我們又很快地遺忘,繼續我們的日常,譴責他們不珍惜生命、或者過分冷血。試想,如果你終其一生很少有被接納和理解的感覺,你又要怎麼學會去理解和接納別人?
這本書從林奕含講到賴亞生,從自殺講到殺人,從好多個破碎的童年,談到那些沒有真正被看見的成年,試圖用許多不同的角度,來了解這些在地獄當中掙扎的人,到底是憑藉著怎麼樣的勇氣,才能夠活過每一天、呼吸地表的每一分空氣。如果你讀到這裡開始覺得心裡悶悶、重重地,那麼恭喜你,你已經稍微開始理解和感覺這些身心患者的心情了。
這是一本相當沉重的書,但也是一把開啟彼此了解的書,跟其他的書很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不是只提要怎麼讓這個病人「變好」,而是告訴我們一個矛盾的關鍵:如果我們對「變好」這件事情有不合理的期待,反而會讓病人有一種大家格格不入的感覺;一旦病人和社會大眾失去了連結,病情反而會每況愈下。所以,當一個悲劇發生時、當我們對新聞裡面的主角指指點點時,我們是否有注意過自己的雙手,上面也沾滿了鮮血?
我們常常會說「你有病為什麼不吃藥?」但你知道嗎,藥物也是有它的極限的。前陣子我參加第15屆台灣心理治療聯合會,特別著重除了藥物以外的社會與心理介入,我才真正理解到,有些時候我們能夠做的事,遠遠比一顆藥還多。這並不是說藥物治療不重要,而是精神與情緒的疾病,往往不只是當事人的議題,是整個社會的議題,生理、心理、社會都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
先有理解才有希望,當我們能透過這本書用新的眼光來看待身心疾患者,光是這樣的一種善意,就足以給他們在絕境的幽谷裡,一點點繼續面對人生的勇氣,成為一個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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