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剛畢業的學生,過去6年在世界28個地方,重新定義空間與人的關係:廢棄加油站變成電影院、老屋成為社會企業。他們是城市再生者、建築師、設計師,2015年英國透納獎(Turner Art Award)公布後,他們被稱為「藝術」。走過基隆、台南、台中等地,Assemble的兩位成員接受《報導者》專訪,談他們如何「創作」,以及這門藝術對當代的價值。
早上9點的基隆,一棟曾廢棄超過20年的舊警察宿舍,實踐大學學生們拿著筆跟海報,神情嚴肅的好像期末考一樣,看著面前來自英國Assemble Studio的Anthony Engi-Meacock 跟James Binning。
「好,現在大家去把想法畫出來,一個小時之後我再看一次,」還沒吃早餐的James吆喝大家,這是他們在基隆的第三天,英國設計師帶著台灣學生,想辦一場社區活動。
「請他們喝茶是個很好的想法,但是是他們自己倒,還是你幫他們倒?會有像茶道般的儀式嗎?」Anthony跟 James輪番問,「交換舊物很好,交換成功要不要唱首歌慶祝?沒交換到的怎麼辦?」「要玩遊戲?有音效嗎?要不要在旁邊幫他們現場直播,加個評論員如何?」
台灣學生的眉頭越皺越緊,即使時間緊迫,兩個英國「老師」沒有放過任何細節。
「所有細節都是對話的工具,」James解釋,「你要給他們什麼感覺?讓他們在這空間有什麼體驗,這些都必須在設計裡。」
重新定義空間內的體驗,找到硬體環境跟人之間最平衡的關係,這是Assemble 的本事。由18位年輕人組成, 平均年紀不到30歲的他們,過去6年數度打敗前輩建築師,拿下設計案。在英國、羅馬、溫哥華,他們以1,000英鎊到3百萬英鎊不等預算,重新讓廢棄加油站、小鎮廣場甚至天橋下的閒置空間,活起來。
他們改變的不只建築,還有人的命運。
以Sugarhouse為例,一棟廢棄倉庫在Assemble手中成為39間工作室,低廉的租金成本,成為眾多創作者在倫敦的救贖。還有Assemble最知名的作品,利物浦的Granby Four Streets,10棟老屋不只是重新裝修、引新居民入住,屋中的花樣、圖騰、老傢俱,成為社區設計商品的靈感與材料,廢棄老屋的改造,竟長出了一家社區型企業。
成軍不到5年,Granby Four Street就為Assemble一舉拿下英國最廣為人知的藝術大獎,透納獎,成為年紀最輕、人數最多的年度得獎者,且成員中沒有一個藝術家。
結果公布後,有藝術家說透納獎已死,也有支持者如BBC ,「Assemble勝出無庸置疑,他們照亮了城市中被遺忘的地方,並且為社會找到前進的方向。」在Assemble進駐前,Granby是一座被大規模衝突影響,燒毀700棟房子、500人被捕,剩下不到百位居民的邊緣地帶,荒廢近30年。
住在Granby25年的Hazel Tilley如此形容Assemble在社區的計畫:「這不是那種你放在有錢人倉庫裡的藝術,這是你生活在裡頭的作品、這是為人民而做的作品。而如果藝術跟人民無關、跟人性無關,那你告訴我,藝術是什麼?」
從在地生活讀出需求,Assemble用作品體現、滿足、表現人性,建立空間與人的關係。
特別的是,他們的作品不只是一棟建築,可能是一項政策、一座市集或者超大型的溜滑梯,只要能改變生活的方式,都可能是他們提出的解方。
「我們就希望自己是台灣的Assemble,」在基隆經營漁村社區營造的廖婉彣說,他們成立的社造組織「外木山·青春逗」,希望從基隆開始,慢慢在台灣不同角落帶來改變。Assemble到外木山參訪時,同樣從漁村生活開始了解,連連問廖婉彣長期的方案是什麼?要如何改善生活?
「(空間改造)必須進入當地人的生活,」James解釋他們對作品的要求,沒把人的面向放入空間,就活不起來。台灣常見的蚊子館或是建成圓環,都是案例。
方法是什麼?
James跟Anthony愣了一下,大笑說「就是當一個人,去跟另一個人講話,」
他們解釋,聽起來簡單,但對話要發生,前提是「忘記自己是建築師,或是任何你有的專業。」退到使用者背後,重新去觀察、傾聽,然後跟他們一起設計。
「把自己拿掉,彼此的關係是平等的,讓他們去問問題,」Anthony說。
以現代常見的老屋活化為例,很容易以年輕設計師、創業家、科技新創為目標,原因之一,是因為他們都需要便宜的空間。但更重要的,其實是因為設計師對「在地生活紋理」的陌生。設計者可能對前者瞭解的更多,卻忘了走出門外,走進社區,聽鄰居或者旁邊30年的老店,他們的生活中,這座空間應該扮演什麼。
「傾聽」似乎是老生常談,但Assemble的作法,是「創造一套機制跟過程,讓自己不斷地去跟在地人學習」。
James解釋,除了聽地方的需求跟了解生活,Assemble帶著心裡的問題、預設的願景,把規劃跟思考攤在陽光下接受公評,讓人們貢獻意見、批評指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畫出更好、更完整的全貌,才能有對的規畫,這是快不得的,」畢竟「計畫的最後,都是看當地的人有沒有參與在裡頭,計畫為他們帶來了什麼,並不是自己做什麼偉大的設計、多棒的作品。」
這是年輕的Assemble能打敗其他團隊拿下案子的原因,「(不互動)不然建築師一整天是要幹嘛?」James說。
以2011年Croydon市郊的New Addington中央廣場為例, 當時,在地政府想要振興鄉鎮的公共空間,Assemble提的做法,竟要花9個月來做,第一段的「傾聽」就要3個月。
他們研究當地的文獻、政府數據,跟居民、商業團體、社團訪談。把廣場環境中的硬體條件與在地活動一一比對,進一步的調查在地社團和社團可運用的財產,這才完成第一階段的理解,據此發展出他們想像中,小鎮需要的各種軟硬體方案。
接著,他們就在廣場上以一比一的比例建立模型,然後舉辦長達一星期的活動、園遊會,邀請鎮上一整年內舉辦的活動、潛在使用社團,包括茶舞、聖誕表演等,在一週內「試用」廣場,也作為表演。如此安排,不只是為了測試模型,也讓整座小鎮在廣場上看見彼此,過去只屬於小圈圈的在地生活,如此重新面對大眾,互相活絡。
最終,要達成振興小鎮的目標,Assemble沒有花大筆預算蓋大型設施,而是造了一座舞台供舞蹈練習、聖誕晚會使用,他們還重組在地市集後引入廣場,甚至改變交通,道路跟停車系統以路人為優先、一週兩天無車日,在停車場周圍種樹。廣場也為更多年齡層、不同群體重新設計,包括了青少年的滑板設施,與地方社團網路互通的活動看板等。
花了9個月的傾聽,讓在地人的生活決定廣場的樣子。因為把「人」放進空間了,於是不只空間活化,也讓小鎮生活更舒適,且省錢。
傾聽的過程中,除了跟在地互動的積極,還要對抗內心的誘惑。
「你的設計是實現你所聽到的,而不是從對話中去找你想聽到的然後來證明你自己」Anthony說。對空間設計者來說,蓋一棟建築,是最常見的誘惑。例如,在振興小鎮、紀念文化的案子裡, 一棟建築,「是很有力的、很有政治影響的,人們蓋象徵性的建築,因為(他們)擁有、想嘗試很多理念,你蓋了之後,地方的人就覺得自己很重要,」
「但最後我們想那不是一個讓對話發生的方式,同時也沒有人清楚知道一個建築要幹嘛,功能是什麼,裡面的儀式是什麼,體驗是什麼,人們怎麼使用它,」James說,「(內部比圖之後)一棟建築,常常不是最好的答案。」
Assemble的成員不只建築師,還包括文學、國際政治、哲學,例如28歲的Louis Schulz,加入團隊之前,他經營農夫市集、在法庭當書記員。
Assemble還有許多「程序」,確保傾聽後的設計,放進的是「在地人」的生活,不是設計師的自我,例如內部比圖、讓居民成立監督委員會、建立模型等。組織的運作開放平行也是保險桿之一,18個人之中沒有絕對標準、絕對權威,讓創作的可能性多一些,也讓傾聽這門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
從老屋溫室、溜滑梯,到天橋下的電影院,Assemble在不同地域給出了完全不同的方案,「在各個作品跟設計之間,你們有共同的目標嗎?」我問。
面前的兩個人想了一下,又幾乎是同時開口的完成一個句子。「創造一個給所有人生活的環境。」他們說。
對被都市化、工業化主宰了生活與空間的我們來說,那或許就是最需要的作品、最期待的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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