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法國同志人權律師Caroline Mécary
2013年法國慶祝著同性婚姻正式合法化,在幾十年的努力下,同性伴侶已能在法國享有和異性伴侶同等的權利以及義務,包括具備收養權和離婚權。早於台灣5年通過同志婚姻的法國,現在將其焦點轉向討論單身女性及女同志適用人工醫學生殖的權利。
我們專訪巴黎市議員暨同志人權律師卡洛琳.馬愷蕊(Caroline Mécary),20年前她上法庭為同志打官司,那時的法國還是個她形容:「法官看到同志站在法庭上就感到噁心」的年代;她怎麼在這些年間持續推動同志權益?法國接收到極右派怎樣的壓力?她們如何讓社會理解訴求?
今年9月28號是法國在LGBT權利上另一個指標性的進展,法國國民議會(法國的下議院)在經過80小時的辯論後,以55:17票初步通過《生物倫理法》修正草案,其中關鍵的修訂是「將人工醫學生殖對象擴至單身女性及女同志伴侶」,法國衛生部長希望在明年上半年草案能正式被立法通過。《生物倫理法》修正案是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在2017年競選時對選民許下的承諾,也成為他任期內積極推動卻最具爭議的社會改革。
此案若通過,法國除了不孕的異性夫妻之外,單身女性及女同志也可以使用人工生殖的方式擁有自己的小孩。目前草案中還包括:捐精受胎的孩子身分證上會以「母親」、「母親」代替父母親,並規定孩子到18歲時,有權利知道生父是誰(即捐精者)。其中也規定法國健保體系將會支付所有43歲以下婦女接受人工受孕的費用。
但這個法案也引來反對的聲浪。法國反對黨與恐同團體自反同婚失敗後,如今將焦點移到這項法條上;20幾個反同組織上街遊行,舉著「孩子無父親」的牌子,反對單身女性和女性同志有和異性夫妻同等使用人工生殖的權利。反對黨,也是極右派政黨——國民聯盟領袖雷朋(Marine Le Pen)更公開表示,女同志在身份證上顯示「兩個母親」是謊言,要的話也要寫「父親不詳」。
馬愷蕊(Caroline Mécary)是法國執業律師及現任巴黎市議員,同時也是歐洲性傾向法律委員會的法國左派代表委員。馬愷蕊自1996年以來,不間斷地替LGBT族群爭取權利,從處理恐同官司、同性伴侶收養問題到現在的人工生殖法適用同性伴侶的官司,她這24年來在法庭上每一場的勝敗訴,如法國同志權利抗爭史的縮影,每個案子都是敲門磚,挑戰那座社會保守的高牆。
馬愷蕊在今年10月最後一週,也是台灣同婚正式通過後的第一場同志遊行當週抵達台灣。57歲的馬愷蕊,削平短髮、俐落大方的亮紅西裝和花色內裡襯衫,這是她不論出入法院還是議會,一貫的打扮風格,色彩的撞擊如她生活的寫照。馬愷蕊親和、帶有領袖氣質,法英夾雜地與我們聊著,比手又投足,沒有任何律師或市議員的架子。
作為同志的人權律師,馬愷蕊多年在第一線面對政府官員與保守團體,加上法國與台灣都是先通過同性婚姻,但都還在為保障同性伴侶的收養與人工生殖權繼續奮鬥,她被中研院邀請到台灣參與國際學術研討會「超越748:同性婚姻與家庭」時,分享她的經驗。
2001年,擔任律師的馬愷蕊成功取得法國法院第一個同意同性伴侶收養子女的判決;2006年她在法國最高法院,替同性伴侶在法國第一次成功爭取以共同行使一方親生子女的親權;2008年,她更走向歐洲人權法院,擔任一位單身女同志的辯護人,她以法國單身收養制度排除同性戀者違反歐洲人權公約進行辯護,並取得指標性的勝訴。今年馬愷蕊在法國知名的《我知道什麽》(Que sais-je)書系撰寫了人工協助生殖技術與代孕的主題,更針對LGBT族群的人工生殖法和代孕進一步討論。
面對法國社會對同性女性適用人工生殖法的大力反彈,她不以為意地說:「可能有許多人覺得擴大人工生殖法的適用是近來法國LGBT權利的焦點。但沒有,法國已經在這個議題上奮鬥了15年,之所以有現在這樣的關注,很多是政治的因素,政治人物在平衡社會上正反不同的聲音做出的決策。」
法國前任總統歐蘭德(Francois Hollande)在2012年上任後力推同性婚姻合法化,同時也打算開放人工生殖給所有單身女性與女同志,然而當時有高達34萬的保守勢力走上街頭反對。馬愷蕊說:「前總統歐蘭德考量政治風險,決定先通過同性婚姻,暫時未開放同性女性適用人工生殖法,但即使當時沒有通過,你已經可以看到足跡。」
「反對的勢力當然是有,而且他們常被邀上電視啊、電台啊有的沒的,讓大家對法國有錯覺就是人民轉趨保守,右翼勢力持續高漲。但沒有真的如媒體上看到的那樣,反而現在反同志的聲浪比2013年淡了許多,民間的態度愈趨友善,現在有接近70%的民眾對人工生殖適用所有女性表示支持。」馬愷蕊分析著政治如何波動同志爭取權利的軌跡。據報導,保守派今年因反對人工生殖適用所有女性發動的遊行,也從2013年34萬的反同婚遊行到今年剩下7萬多人,即便發起者對媒體聲稱的數字為60萬。
法國花了多年走到今天,而今年通過同婚法的台灣,是否有機會進入到同志伴侶的收養和人工生殖權的下個階段?
台灣一直以來都有女同志伴侶以「出國做人工生殖、回台等待生產」的方式,創造兩人的下一代,尤在同性婚姻合法化後更使同性伴侶嘗試這種方法。 但台灣現行的《人工生殖法》,與法國相似,只適用於不孕的異性伴侶,單身女性與女同志都是被排除在外。
台灣在同志伴侶與異性伴侶同等適用人工生殖的權利上,不是沒有討論。事實上,在台灣同性婚姻通過之前,2018年初就有公民在網路政策提案平台上,提出開放人工生殖給所有單身女性的訴求,並獲得超過5,000人連署。行政院唐鳳政委辦公室主持和衛福部國健署承辦「單身女性生殖」討論會,也邀請各界討論可行性,國健署公開回應表示會「開放」討論的空間,卻仍須待相關修法的進展。「下一代幸福聯盟」理事長曾獻瑩則表示反對此項提案,認為會影響孩子的認同問題。「護家盟」也以孩子無父帶來對孩子的傷害,以及人工生殖違反自然生育天性等論點持反對意見。
「孩子無父親」和「父親不詳」的爭議仍然成為保守勢力主要反對的論述。
對於台灣處境,馬愷蕊認為,「沒有一個做孩子的可以選擇出生在怎樣的家庭。所以出現在同性還是異性伴侶的家庭,孩子都要面對『不一樣』的認同問題。保守勢力說不能讓孩子無父親,說孩子會想念父親。不,當孩子出生是被兩位母親扶養長大,他不會覺得想念或失去父親。擁有過才會有失去。」馬愷蕊強調大人不該試圖用社會框架幫孩子理解「失去」。
馬愷蕊認為每個孩子在長大的過程中都有必經的課題,那就是慢慢意識到「我是出生在一個怎樣的家庭?」是異性還是同性伴侶家庭、單親還是雙親家庭、跨國籍還是同國籍家庭、佛教基督伊斯蘭還是跨宗教家庭⋯⋯各種因素塑造每個家庭的獨一,也有每個孩子獨屬於他要探索的路,健康地陪伴孩子探索與理解自己的一樣與不一樣,才是關鍵。
在這場研討會上,一位政治大學的教授針對人工生殖和代孕提出問題,指出選擇作為同性伴侶,已經是「事先」知道自己無法有小孩的事實。在這樣的情況下,還硬要透過人工生殖、甚至是代孕來產下小孩,那可能涉及侵犯他人人權的問題。
對此,馬愷蕊認為,人工生殖技術不是給不孕者的完美治療解方,也不是同性伴侶唯一有孩子的解法。但基於平等原則,若是部分國家的異性夫妻已經有這樣的權利,那問題就是為何其他伴侶被排除在外?
對馬愷蕊來說,爭取平權的路上是持續且長期的奮鬥,20幾年為LGBT族群權利奮戰,她在法院和議會裡寫下諸多成功的第一例,但敗訴的案例更無法勝數,尤其在21世紀初,那個她稱「法官看到同志站在法庭上就感到噁心」的時代。但在她身上看到的是,我們不需要為短暫的失敗過分氣餒,也無需為階段性的成功過分慶祝——因為每個行動都是足跡。
在歐洲其它國家包括英國、西班牙、葡萄牙、荷蘭、愛爾蘭、比利時以及斯堪地那維亞國家,也已經對所有女性提供人工生殖的醫療援助。「女同志和單身女性適用人工生殖,沒有意外明年春天就會在法國合法化,」馬愷蕊沒有猶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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