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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動物保護運動發展至今,轉眼已經約20年。這20年來,在某些議題的推動上,可能讓默默耕耘多年的人仍感失望,但無可否認的是,相較於早期動輒電擊、淹死、活活餓死或亂棒打死等方式處理流浪動物,社會大眾對待動物的態度與社會氛圍,確實是有些不同了。只要觀察若干動物救傷訊息的流通,或是動物虐待新聞出現時,引起公憤的程度,都可看出人與動物關係的微妙變化。
正因如此,隨著動物權和動物福利觀念的緩慢滲透,關心動物處境與人道對待的聲音(尤其集中在同伴動物的部分),也逐漸成為社會上看似頗為「主流」的存在。尤其在電影《十二夜》廣為人知之後,大眾驚覺原來過去所想像的「收容所」並非動物的安身之處,而是停留十二夜就要面臨處決命運的屠宰場,「零安樂」的呼聲隨之而起,很快成為政策上的理想願景,立法院迅速三讀通過《動物保護法》部分條文修正案,並預定於2017年2月就要上路。沒有生命應該被輕賤對待、任意處死,這是如同「領養代替購買」般需要普及的觀念,因此,零安樂的未來讓關心流浪動物的朋友相當欣喜,疑慮的聲音也淹沒在理想的願景中。
隨著時間過去,零安樂觀念的發酵,卻揭露出當政策執行前未曾對整體配套措施進行通盤的思考就匆忙上路,可能造成的副作用會多麼巨大。零安樂呼聲增溫以來,各地收容所通報率明顯上升,認定收容所不會執行安樂死的態度,讓民眾更放心地大量通報(愛動物的人認為通報等於救援,不愛動物的人則認為既然已經零安樂,動物更不應該出現在街道上干擾人)。但在整體收容環境、寵物繁殖業的規範與犬籍管理、民眾飼養動物的觀念皆未同步改善的情況下,追求理想中量化數字的結果,只是更大量的通報與死亡。
日前嘉義收容所運載過量犬隻到民間狗場,造成數十隻狗活活熱衰竭而死、新屋收容所簡醫生自殺的悲劇,都只是冰山一角,暴露出台灣在流浪動物議題上的失衡和結構的崩壞。如果我們能體會到動物議題從來都是人的議題,更該恍悟流浪動物零安樂與否,不是只有喜歡貓狗或養貓養狗的人才需要關心之事,而是勾連著整個台灣社會如何看待動物、對待動物,以及如何看待我們所身處的這個社會環境的問題。
但是,解方究竟在哪裡?恐怕也是所有人共同的疑惑和困擾。任何社會議題的背後,必然意味著歧見的存在,目前關於流浪動物的態度,至少有幾種(並不一定彼此互斥)的看法或做法。一是強調TNVR(誘捕、結紮、施打疫苗、原地回置)可以有效減少流浪動物的數量,相較於傳統的捕捉撲殺,這是更人道與有效的方式,也是目前較為主流的流浪動物議題呼聲。二是認為犬貓本來就不應該在外自由活動,抱持此種觀點者,又可約略分為幾種相異的立場:有人討厭或害怕貓狗,認為牠們在自己的生活場域附近出現造成威脅感;有人因為關心野生動物的生存處境,認為放任貓狗在淺山地區出沒,是野生動物的殺手;也有人是因為關心流浪犬貓,認為TNVR反讓牠們暴露在充滿惡意與危機的環境中;有人大量收容,認為既然流浪動物問題不是一年半載可以改善,救援眼前這個活生生的生命乃是當務之急;有人則認為如果不回到源頭,做好犬籍戶口和寵物繁殖買賣的管理,問題永遠不會解決。
上述每一種態度,背後都有其依據的信念、情感和價值觀,重要的是,它們全都真實存在,忽略其中任何一種聲音,都可能讓問題的討論只是陷入同溫層式的同仇敵愾,尤其隨著網路媒體生態的改變,訊息的流通和輿論的形成更為迅速,這些不同的信念與態度之間的衝突和對立也益發鮮明。凱斯.桑斯汀(Cass R. Sunstein)曾在《剪裁歧見》一書中提到,大眾很容易產生資訊和名聲的社會流瀑效應(social cascades)──他借用政治學者哈丁(Russell Hardin)的概念,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是依據「殘缺的認識論」來認識世界,其他人的共同判斷會帶來資訊或名聲(正確與正義)的壓力,而讓群體往更加兩極化的方向發展。觀諸許多社會議題,都不難發現這樣的狀況,而動物議題在流瀑效應之下,同樣非常明顯地正在往兩極化的方向發展,每個人內心都很急切,但卻陷入了非此即彼的、許多非常複雜與相互糾結的概念卻只能從標準答案中二選一的論爭與虛耗中。所謂「野保」與「動保」的對立、「貓人」與「狗人」的衝突、TNVR與源頭管理之爭,皆如是。
問題在於,公共政策不是射門得分,每一個政策的背後,都要考慮前述各種不同立場真實聲音的存在,以及這些聲音的作為與不作為,可能造成的結果與代價又是什麼。更重要的是,上述的每一種衝突,都不應該以對立的方式思考解方,如果不試著將「對立面」真實的憂慮與關懷一併納入考量,那個我們所期盼的遠方永遠不會到來。「流浪犬源頭管理多元策略之可能」研討會將重點鎖定在源頭管理的討論上,正是希望提出一種藍圖的可能,一種思考公共議題的論述模式,不談論的,並非意味著否定其重要性或意義,而是試著將所有問題拉回通盤的思考上。
如何杜絕非法寵物繁殖並改變國人購買寵物的習慣?同伴動物能否設戶籍進行管理?棄養該如何開罰?如何遏止層出不窮的虐殺動物事件?半野放的犬貓該如何管理?現行的動保法有哪些可能的疏漏與執法的困難?以及,如何才能透過教育改變人心?
源頭管理千頭萬緒,看似緩不濟急,卻是核心所在,是思考這個崩壞系統的起點。為了減少不負責任的飼主、惡意棄養與虐待的民眾、不守法律規範的業者、擁擠落後的收容環境製造新的問題,只有將源頭納入,將結構納入,將異質的聲音納入,社會運動才有出路。如同桑斯汀所言:「一般的共識單憑認知多樣性是不夠的;還必須確保對於持不同意見的人有一定程度的接受性存在。」希望未來在討論流浪動物的議題時,可以有異質思考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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