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前幾日中午,走進台大醫院地下室用餐,喧嘩的餐廳坐滿了人。我端著一盤叫好的烏龍麵和小菜,一時間找不到空位。後來瞥見一處餐桌,周遭還有四五處空位,只有一位高大的壯漢坐在其間。我毫不考慮便走了過去,在他對面坐下。等就定位置,抬頭才發覺,眼前的壯漢,疑似為精障者。
平均十來秒,他便自言自語,猛力的搖頭晃腦。那一剎,我不僅明白,周遭為何沒人挨近,空位一堆。我也了然,自己選了一個尷尬而困窘的位置。但來不及離開了,也不應該此時抽身。而他因為我的坐下,聲音略加提高,似乎愈發興奮,繼續習慣性的大力晃動。
那當下,我當然神經緊繃起來,因為對方的身材高大而魁梧。我雖個子高,但抬頭時,竟只能看到他龐然的身影,看不到其它。我繼續低頭用餐,雖說害怕,還是不斷安慰自己,如果只是坐在對面,彼此沒有干擾,應該不會有事吧。
我若此時離去,反而是不禮貌的行為。心頭是這麼想著,依舊忐忑不安,擔心他控制不住情緒,一個突如其來的暴怒掀翻桌子,或者莫名地衝過來毆打我。我若被攻擊,以他的體型,恐怕是被一頭棕熊衝撞那般的悲慘。
但我還是決定,試著以平常心面對。那時還萌生一個天真的想法,如果他能獨自到此用餐,家人勢必覺得他有此能力,否則不會讓他單獨到來。而我應該學習,尊重一個精障者的行動自如。他坐在對面,只是自語而已,並未干擾別人,當然有權坐在對面用餐。說不定我的出現,反而可以減緩他的情緒。
我偶爾略略抬頭,小心地注意他的動作,期待他早點離去。他顯然已吃完飯,但還沒準備起身,仍賴著。十來秒間隔,繼續出現自說自話。一位清潔阿姨過來,試著問他,「現在吃飽了,可以收了嗎?」
男子猛力搖頭拒絕,但他的回應讓我安心不少。從阿姨探問的口氣,看來應該認識,可能常看到他來用餐。我因而更加放心,繼續低頭用餐。直到吃完,理直氣壯的起身。而這時的他,彷彿也找到了離開的理由,跟著站立。他跟了一小段,我有些緊張。緊接著,彼此有了不同的方向。我離開了醫院,他高大的身影繼續待在那兒,有人過來接他。 我嘗試在這位精障者前平靜的用餐,讓他不會感受孤單(或許,他可能不覺得)。這並非什麼了不起的事,只是一樁小插曲,但如是遭遇,相信許多人在日常生活裡應該都會碰到。
他龐然背影帶給我的壓力,不免讓我想起了不久前,讀到一位自閉症小朋友的文章。或許是那篇文章給了提示,讓我再遇到相似的陌生人時,願意多停留,多花一點時間關注。
那是去年暑夏,我參與第14屆文薈獎,讀到了一篇自閉症孩童的作品。這篇自傳並未得到最高名次,但我一直銘記於腦海。
少年描述,有次跟家人去菲律賓旅行,在海洋邂逅了一隻鯨鯊。一般人看到鯨鯊,往往被牠巨大的嘴巴驚嚇,誤以為是很可怕的動物。這個錯誤認知,就好像他從小因自閉症舉止異常,常被歧視。因而小孩對鯨鯊產生同情,覺得他們是同一國。
身軀龐然的鯨鯊其實很溫柔,游動緩慢,彷彿與世無爭。鯨鯊淡藍身上的無數斑點,彷彿天空無數的繁星,高掛著。此後鯨鯊優美的身影,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
他稱鯨鯊為小星。小孩是家裡的小王子,備受爸媽的疼愛。雖然不能言語,但還未上學前,在兒童發展中心,受到很多人以愛心和耐心教導。他也努力以眼神,讓老師知道自己的想法,以及克制情緒。
但他的學習能力較為遲緩,只好辦理國小緩讀,先去幼稚園。怎知一去,他開始痛苦了。在團體裡,他像笨蛋一樣,跟不上大家的腳步,他想學習顏色、形狀、數字,但控制不了手,又無法開口說話,無從表達。老師以為他不懂,一直不停的限制他。他只好亂尿尿搞怪,抗議不被了解,抗議老師不願聽他表達。
正式進小學後,同樣的情形繼續發生,大人們都聽不懂,他要表達的話。只有媽媽努力跟全世界奮戰。媽媽相信,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小孩。但不得已下,他進了特教班。
幸好有媽媽協助,他接觸了打字溝通的訓練。有了打字的機會,他彷彿看到自己未來的暗黑通道,終於有一道光露出。他試著把心裡的感受打出來,跟著這個複雜且並非都充滿善意的世界對話。雖說只能像烏龜,慢慢的敲著鍵盤,一次又一次練習用無聲的文字,跟人溝通,但總算建立一個關係。接下來,他再轉到普通班,接受新的體驗。
他以為自己和鯨鯊一樣,最大的敵人都是來自陸地上的人類。鯨鯊是海洋世界裡的巨無霸,卻由於人類濫捕,數量大幅減少。更因污染海洋,生活環境被破壞。人們也因不了解自閉症小孩,他常被當笨蛋。人類以為說話才能代表一切,難以正常表達的他,總是被遺忘。
於是,他寫了一封信給鯨鯊:
親愛的小星,你知道嗎?你悠遊在海裡,天使般的光芒讓我著迷;你優雅的擺動鰭,像紳士般的有風度,讓我好欣賞。人們都因為外表而誤會我們,像我好苦惱,因為無法開口說話,無力去跟全世界的人辯駁,我藉由跟你的聊天,來表達我內心深處最溫柔的呼喊,希望我們彼此都要努力的活下去,你活著是因為要努力的繁衍後代,讓你的族群活得更多更好。我努力的目標,是要開口講話,來幫助更多說不出話的小孩。讓我們一起迎向未來吧!
多麼堅強又讓人心疼的敘述。隨著城市的高度文明和經濟發展,多數人遠離自然環境,在快速繁忙的生活壓力下,像這樣罹患精神疾病的人恐怕會愈來愈多。或許我們應寄予同情,但我們的社會體制從未準備好,未來恐怕更難以承擔。
而這孩子遇到鯨鯊時,把弱小的自己和鯨鯊劃成等號,或許更值得我們深思。在台大醫院,面對精障者,我強裝鎮定,卻一直擔心遭到攻擊。其實,我並未努力做到,成為一個可以和他形成某一型式對話的幫助者。
我的懦弱和害怕,剛好突顯了精障者在生活裡,可能遭遇到的歧視,以及在社會屢屢遭遇到的諸種不公平待遇。他們不是個別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共構下形成的不安。
當我們疑懼這些潛在的威脅,像隨時會引爆的炸彈,進而想積極解決時,恐怕也得不時反省。說不定,我們就是製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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