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一件事情:鄭性澤重獲自由了。
過去5千多天,他的世界裡什麼也不剩,就只有冤。現在,只是走出看守所而已,他高興,媽媽高興,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如此便知什麼叫做卑微:只是拿回你自己的東西,就已經很高興了。
司法人員必須深深把這件事情刻進靈魂裡:人民,在你面前,會變得多麼卑微。秋霜化去是連一點聲響也無的,人民在司法面前就是這樣。
看到鄭性澤出來,與大家一一擁抱,看到他的壓抑自持。我們,廢死聯盟,從鄭性澤案的第一哩路開始走,在絕望之處創造希望。這世界上想要發洩情緒的人那麼多,而廢死聯盟最好罵,所以我們不只是從無到有地創造社會支持,而且要把負面能量翻轉成正面力量。就像植物把二氧化碳吸進去,然後變成氧氣一樣。鄭性澤與聲援者的每一個擁抱,是樹與樹的互相安慰:我們一起,做了一件好事呢。
鄭性澤說,自由的滋味真好。那是因為他的自由不只是可以四處走動、擁抱父母的自由,而且是帶著清白況味的自由。檢察官提起再審以後,鄭性澤知道有希望洗刷冤情了,但他告訴律師,如果要具保的話,他拒絕。因為他們家裡籌不出保證金,更因為他是無辜的!一個無辜的人為什麼要為了一件他沒有做的事情,而押一筆錢在法院?現在法院沒有要求保證金就釋放他,而且讓他有機會在法庭上陳述自己一路受冤的感覺,這些裁量都是對於脆弱秋霜的細心呵護。當司法權的行使能夠顧念受審的人,那或許能夠令一個在司法體系裡屈辱了14年的無辜者,心中的傷痛稍微平復。至少知道,屈辱已經到了終點。
他步出看守所以後,《報導者》拍到一張照片,我很喜歡,可以看見鄭性澤十幾年的複雜感受凝結於一瞬。你看他笑,很勉強才忍住不露牙齒,可是明明就很想痛快大笑;但是你看他的眼睛,充血,紅著,或許有淚。皺紋說明他慣有的表情,憂愁才會擠出眉間的縱紋,額頭上的橫紋也許是練字與畫畫?
我第一次看見他不是穿著囚衣。也第一次看見他真正的喜悅,竟然有一絲調皮。竟然有一絲熟悉。想起來了,最近媒體常登他更年輕時候的一張照片,臉形瘦削,卻也是一樣的神情啊!
我仍然很不了解他,這幾天,細想,尤其不了解。冤案動輒以十數年、數十年為單位,需要耐心、沈著。但自從檢察官聲請再審,我就無法再那樣沈著,上次寫文章呼籲「不要再關鄭性澤」時,我重閱卷證,看到那些延押庭行禮如儀的官樣文章,我怒寫:「我都快吐了!」後來還是刪了。但我還是心情浮動,像一鍋水餃快要熟了。歷史上,革命不是發生在最低迷無望的時候,而是情況稍有改善、大家燃起了希望、然後政府竟然又出包的時候。因為沒有希望就罷了,一旦有了希望,那就不得了了。鄭性澤也浮動嗎?他跟我一樣以某種隱密的、看起來仍然很沈著的形式,浮動嗎?
在兩張照片之間,數十年過去了。他背上了一個可怕的罪名,然後,似乎有希望可以卸下這個罪名。他的笑容仍然一樣,真的一樣嗎?
欣怡用手機打越洋電話給我,讓我和鄭性澤講幾句話。他說,我回國時,他要來接機。從他說的方式我知道,他早就想好了,不是臨時想的。對我來說卻是喜出望外。我曾經很悶的想,我來讀書以前趕著把《十三姨KTV殺人事件》寫完出版,現在博士都快念完了,他還、在、關!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可、以、來、接、機。
在《十三姨KTV殺人事件》最末,我寫:「他的父親與母親仍在鄉間的鐵皮屋裡,守著一畝薄田,靜靜等待鄭性澤歷劫歸來。」那時候,我其實不敢真正抱持希望。如此便知什麼叫做卑微,該得的東西也是奢望。
現在,我不能認真去想像鄭性澤回家的這個時刻。再想我就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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