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排戲的過程中，會好好地保護你，請你有什麼不舒服，都可以說出來，不用擔心。」

親密指導蔡嘉茵指示Netflix台劇《愛愛內含光》的兩位男、女演員念出誓詞，然後開始排練，一開始，是10分鐘互相觸碰的小練習。女主角詹子萱、男主角柯震東，輪流詢問對方「我可以碰你的手嗎？」、「我可以碰你的肩膀嗎？」從脖子、頭、腰、膝蓋、腳⋯⋯每個動作，都要得到對方知情同意後，才進行觸碰，建立起信任感。

蔡嘉茵用「編舞」的概念來指導。她已與導演針對此次親密戲開過好幾次會，先找來代排演員擺好姿勢、順過動作如何銜接，確認符合導演所想，讓速寫師畫下、也錄影片，提供主演具體參照。排練時，演員做出的所有親暱動作，都已預先設定手放哪、怎麼動，整場親密戲就是一支已預先編排好細節的舞蹈，大幅度地減少「臨場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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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初上映的《愛愛內含光》，包含床戲、愛撫、吻戲，8集總共30多場親密戲，都是在「親密指導」的協助下完成。詹子萱以新人演員之姿飾演一位大膽新潮，和朋友約定不談感情、只做愛的女子「邱曖」，她與蔡嘉茵事前溝通角色與尺度，後來決定「邱曖」穿得保護一點，也是暗示她對於感情沒有安全感，與砲友沒有交心──影劇巧妙地因應演員產生化學變化，而非一味要求演員為角色「犧牲」。

《愛愛內含光》不是唯一啟用「親密指導」的台劇。從2023年底，包含由吳慷仁、小S等出演的Netflix高人氣台劇《此時此刻》、入圍金馬獎的電影《少男少女》，甚至公視旗下影劇，都已能在片尾工作人員名單看到「親密指導」的身姿。

「親密指導」這項專業發展已有10餘年，在2017年，英國的動作指導伊塔．歐布萊恩（Ita O'BRIEN）提出「親密戲指導準則」（Intimacy on Set Guidelines），時值美國演藝圈#MeToo風波如火如荼，這份準則成為業界重要參考，促成「親密指導」專業受重視。2018年，HBO率先響應設立準則，在親密戲拍攝中配置親密指導，其後BBC、Netflix、好萊塢電影也納入這項專業；2023年更有重大進展，在11月甫結束的好萊塢演員大罷工中，美國演員工會暨美國廣播電視演員工會聯合會（SAG-AFTRA）與資方達成的一項協議，就是未來合約需明定，所有涉及裸露或性行為的戲，皆須配有親密指導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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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台灣，「親密指導」仍是一項相對新的專業。資深表演指導黃采儀觀察，台灣影劇在近3、4年開始不避諱拍情慾戲，但劇組沒經驗，需要專業協助，親密指導的需求增加。她在2020年拍電影《親愛的殺手》時，首度擔任親密指導，這幾年有感這份專業愈來愈「搶手」，她和認識的幾位老師今年手上工作都滿檔，不半年前預約還敲不到人。

而更重要的推波助瀾關鍵，是2023年爆發的台灣#MeToo風波。

公視2023年下半年接連推出多部含親密戲碼的作品，包含人生劇展《彈味中的嬰孩》、《拍射吧！廷方》、和高雄市電影館合作短片《我可以暫時逃跑一下嗎？》，都聘請了親密指導，公視節目部經理於蓓華直言：「當然是跟#MeToo有關。」#MeToo風波期間，公視旗下節目曾合作的人，如主持人李明璁、演員許傑輝等，接連爆出性平爭議，公視緊急以下架節目、撤換演員等方式回應，也重新思考如何在防治性騷擾上有更積極作為。

於蓓華表示，在那之後，公視向Netflix、HBO等國外影視製作方諮詢#MeToo後的因應措施，如今建立SOP，只要作品有親密戲，節目部戲劇製作人就需確認劇組是否有請親密指導，或有相應配套措施。於蓓華表示，原則上公視尊重各劇組的工作習慣，有的資深導演與演員已有信任關係，就不會一定要求加入親密指導，但公視製作人也會直接聯繫演員經紀人，向他們確認演員是否對親密戲知情同意，並提醒他們，不論是排練、拍戲甚至側拍工作照，劇組都有事前告知演員的義務。

2023年10月上映即熱播的Netflix台劇《此時此刻》，小S（徐熙娣）在其中一集飾演一位丈夫出軌的妻子，和面對妻子外遇的吳慷仁相濡以沫，大尺度床戲唯美而激情，在網路上蔚為話題。小S回憶，她上一次拍親密戲已經是20年前的《求婚事務所》，當此次導演說這次床戲會先「練習」時，她還嚇了一跳，才知道原來現在有「親密指導老師」這樣的工作。

「親密指導老師真的很重要，給我很大的安全感，」小S提到，老師在現場指示姿勢，展現大方而專業的態度，自己演起來也不會胡思亂想，而是能專注工作。

《此時此刻》的親密指導，是劇場和影集演員出身的林微弋。2017年好萊塢#MeToo風波時在美國工作的她，廣泛接觸親密指導專業的討論，2020年底回台後，開始這份工作。

林微弋回憶自己當演員經驗，親密戲中最常遇到的不舒服，都是在「溝通」時出現：「我有遇過導演在溝通（親密戲）過程中，說『那你直接幹，應該可以吧？』這不是叫你直接拍A片嗎？什麼意思？還有導演畫分鏡給我看，他就會說『你就是幫他口交，然後他就幹幹幹幹幹』用這種非常粗俗的語言溝通。我當下就想像，之後在（拍攝）現場我幾乎全裸的狀態，幾乎所有工作人員都是男性，如果導演跟我溝通的語言是這樣，我有沒有辦法好好演戲？後來我就沒有接演。」

林微弋說，沒有專業溝通者的結果是，「演員演親密戲每次都在賭（會不會被傷害），賭錯了，傷害很大，可能就再也不演戲了。」

親密指導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擔任溝通的橋梁，用明確的語彙指導演員完成親密戲。

林微弋提到，其實拍戲中的冒犯，不一定是導演故意為之，而是不知所措。

「譬如說導演拍完（床戲），沒有他要的感覺，但也不知道怎麼講，只好對演員說『你可以再爽一點嗎？』這樣的訊息不清楚，但傷害已造成。我作為親密指導就會問導演，什麼叫做『不夠爽？』是希望聲音多一點？還是呼吸不夠？還是動得不夠快？把他抽象的想像具體化，然後傳達給演員，有效地溝通。」

林微弋以一場自慰戲為例，其實引導演員改變呼吸的快慢、發聲的位置、手動的速度，就能勾出情慾感，這樣拍出來在鏡頭前反而更有說服力。

採訪時，她現場拿出平板電腦，上面畫了滿滿分鏡，角色會在何處進行何種體位、動作如何串接，都已明確規劃好，她在設計時，也考量動作變化基於何種角色心理邏輯，「比如男上女下，翻轉成女上男下，這就是權力關係的轉換，可能是表達女生愛上男生的瞬間，」她的專業也協助深化親密戲的可看性。

此外，林微弋也指出，親密指導在現場，就如一塊「神主牌」，向劇組宣告接下來的一切都非常專業，杜絕少數心懷不軌人士脫序的想法。她說，拍戲時導演要顧的事情非常多，無法面面俱到，親密指導就只顧親密戲，能夠更細緻觀察演員反應，確保過程中沒有人的不舒服被忽視。更重要的是，過去片場文化，導演最大，演員面對導演要求可能不敢提出異議，但親密指導作為中介者，演員可以沒有壓力地向她反映訴求。

林微弋說，她最常告訴演員的就是：「沒有一顆鏡頭值得你受傷。」

其實親密指導這份職業看顧的不只是女演員，更是男演員。林微弋提到，外界常忽視，許多男演員拍親密戲後也承受衝擊，尤其在較為粗暴的性愛戲中，她曾遇過合作男演員拍完手一直發抖；也有男演員演強暴戲，現場被導演指示要加動作，抓住女生的頭，「看起來殘暴一點」。拍完後，女生躲在旁邊哭，男演員不停道歉，至今仍耿耿於懷。

親密指導在開拍前，一定會規劃親密戲的預先排練，如果是一對男女床戲，林微弋的做法是她先化身男角、女角各示範一次，和演員對戲，再請兩位演員下場排練。如要拍男生粗暴按倒女生頭的場景，她便會趁示範時展示，其實男演員只需要手輕輕放對方頭上，由女演員自己出力往鏡頭倒，就能在鏡頭前呈現很粗暴的畫面，但完全不會受傷。

「現在大家都知道拍武打戲要請動作指導，動作指導排練是為了肉體安全，親密指導排練則是為了心理安全，」林微弋說。

47歲的演員李銘忠，對親密指導的幫助很有感。他2004年就出道，但之前都在馬來西亞演戲，大馬業界較保守，吻戲都是借位，「別說親密戲，我吻戲都沒演過！第一次是（2017年）來台灣演《深夜食堂》，來這邊拍攝的時候才知道導演要加演一場激吻，我一接到消息，完蛋了！我不知道演吻戲有什麼規矩，甚至只知道『不能伸舌頭』而已。」他後來還是先跑去請教對手演員跟導演，「好丟臉！但就是沒有經驗，最後我看成品，也覺得怎麼這麼僵硬？」

去年他一口氣多部作品都有親密戲。金馬得獎電影《（真）新的一天》，是他首次大尺度出演，角色還遊走在不同性傾向間，相當挑戰。此戲沒有親密指導，但導演請來表演老師事先讓演員藉由小遊戲熟悉觸碰彼此身體，接下來，則是由演員彼此討論身體哪些部位是禁區、手可以碰觸到什麼程度。

而在電影《少男少女》中，他有一段較為狂野的情慾戲，劇組請來親密指導，讓他感受到很大幫助，「由老師來設定要做到什麼程度，有一個界線，而不是我自己去猜，比較安心。」他直言，男演員演親密戲其實最怕無意間冒犯到對手，尤其拍攝期間他也聽聞社會中各種#MeToo案件。他認為，由親密指導設定好「界線」，男演員配合，反而讓他知道如何在界線內發揮演技，未來如果演親密戲，都會希望主動要求配置親密指導。

不過，加入親密指導這個職位，也代表劇組原先的工作方式需要相應改變。

多年在台南人劇團擔任藝術總監的蔡柏璋，在自己的Podcast「柏覽會離題」訪談過親密指導，他去年首度踏入影視圈，執導成人情慾影集《親密之海》，也說服劇組和親密指導合作。他說，過去拍戲，劇組通常所有人會在現場待命，以便隨時調整，不過，親密指導會要求在親密戲時「清場」，當時他們請部分技術人員離開整棟建築，和既有的拍片習慣大不相同。此外，《報導者》採訪得知，聘請親密指導通常是以日計費，劇組通常需將親密戲盡量排到同一天拍。

但蔡柏璋認為，引入親密指導有其必要與價值，更是一個改善演藝圈#MeToo狀況的要角，親密指導就是一個時時提醒大家注重「身體自主權」的職務。

「當然，#MeToo還有其他議題，如敢不敢發聲、權力對不對等，但當對身體的自主權的意識有提高，我們對彼此的身體更尊重之後，我相信可以減少這種不必要的騷擾情事。」

而對預算更吃緊的小劇組來說，聘請親密指導這份開支值不值得投資，其實還是回到劇組心中的價值衡量。目前正在拍攝中的公視人生劇展作品《拍射吧！廷方》劇組告訴我們，他們一開始徵案時，就已經算進親密戲指導2天半的經費，背後考量，是男性導演希望盡全力避免可能的不舒服。《拍射吧！廷方》是一齣荒謬喜劇，劇情講述三流導演「廷方」陽壽已盡，陰曹地府要求他拍AV換陽壽。導演之一的劉易解釋，「因為我們兩個導演都是生理男性，這個劇本又充滿一些色色的東西，所以當初有共識，攝影師是找女生、副導也是女生，親密指導當然更不可避。」

另一位導演曾權則認為，過去他需要親身示範動作，但是這次，他用一個透明的充氣娃娃擺動作，跟親密戲指導陳雪甄討論戲中需求，再由陳雪甄去設計和傳達導演心中所想，省去自己溝通中造成誤會的風險。

公視節目部經理於蓓華大力支持旗下劇組決定，認為公視的角色是「陪伴」劇組找出最合宜拍攝親密戲方式，「我們希望在劇組的工作人員或演員，都不會因為接了這部戲受傷，受傷有很多種，工安的受傷、過勞的受傷、表演動作戲的受傷，親密戲也可能受傷。我們期待你今天參加這部戲，能夠有自己專業上充分的表現，公視可以提醒或陪伴，減少受傷的機會。」

於蓓華說，公視有學生劇展、人生劇展、新創短片，是很多年輕、甚至還是學生的創作者生產第一部作品的地方，她認為在這個階段引入業界較進步做法，是公視的社會責任，「如果我們能多做一點，為什麼不？公視是公共媒體，我們跟產業的合作非常廣泛，如果我們多做一點，那也許會帶動效益，對其他劇組產生影響，我是如此希望啦。」

不過，親密指導專業要在台灣更普及，眼前還有門檻。

《報導者》訪問多位親密指導，多人不約而同提到，2021年金馬電影大師課請來創立「親密戲指導準則」的歐布萊恩，是他們的入門磚。目前，他們大多以這份準則為基礎，博覽國際上的親密指導做法和資料，自行發展在地方法論。

二是台灣影劇業界，不像美國有龐大工會力量，以合約要求製作方一定得聘請親密指導，守護演員權益。目前在台灣，是否聘請親密指導，還是回歸到劇組各自的安排。

台灣親密戲拍攝現場，能有更好的未來嗎？在#MeToo之後，這些討論都還仍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