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運動進入第100天,看電影、說電影,成為不少關心運動者的日常,像是心的出口,宣洩壓力、找到力量。幾位香港紀錄片和電影導演告訴報導者,他們觀察到的港人行動與思索,是如何映照銀幕內外,如何映照自身真正想要的未來。
8月29日的晚上。香港,荃灣廣場。
近200人安安靜靜在荃灣廣場看《凜冬烈火:烏克蘭自由之戰》(Winter on Fire)。這一部記錄2013年末到2014年初在烏克蘭首都基輔發生的廣場革命的紀錄片,意外引發香港人的共鳴。一個多小時的紀錄片放映結束後,許多香港人都流下淚水。那天,全香港有超過20個社區,民眾自發放映這部紀錄片。
《手足》紀錄片導演廖潔雯,那天也扛了攝影機,到了荃灣現場。
10點鐘,覺得孤單的抗爭者,約好了一起開窗,從自己的小房間對窗外的城市大喊:「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黑夜中,一聲聲孤單的叫喊,在如山聳立的公屋大樓間迴盪。
10點多,廖潔雯離開放映會現場,走去地鐵,和剛看完《凜冬烈火》的示威者聊天。突然,一位示威者拿出手機,原來是看到Telegram上的訊息說,荃灣有人要跳樓。
瞬間,一夥人開始跑。廖潔雯顧不得拍攝,趕緊隨大家狂奔。不到半分鐘就看到天橋上有一個不到20歲的少女,打算輕生。示威者一邊奔跑、一邊紛紛叫著:「不要跳,我們需要妳!」跑得最快的示威者向少女奔去,一把把她抱下來。這名少女不斷地哭泣,持續了一個多小時,趕到的社工師在她身旁陪她聊天。廖潔雯離開的時候,這群救出少女的示威者們站在那,不發一語,觀察、陪伴少女。
像手足般,在真實世界裡扶持,也透過一起看影片,梳理香港在世界運動中經歷的同與不同。
「這兩個多月來,看到香港變得那麼壞,很多人受不了情緒的壓力。電影是一個出口,」廖潔雯說,自己現在正在剪片,往往看到自己拍攝的片段,還是會不停掉淚,需要暫緩一下才能繼續工作。
在這次反送中運動裡,看電影、說電影,成為不少示威者抗爭者的日常。
《凜冬烈火》描述了烏克蘭自由之戰,迫使親俄總統下台、贏得選舉的激勵故事。但此片也受批評,淡化了右翼團體的影響,將革命描繪成單純人民自發的力量,但此片仍足以召喚此刻港人最需要的手足精神。
電影不只陪伴香港人紓解兩個月以來的陰鬱,也給了許多示威者啟發。
才18歲的鍾翰林,是主張香港獨立的學生組織「學生動源」的召集人,他前年就看過記錄香港本土派政治人物梁天琦的紀錄片《地厚天高》,也買了DVD回家不斷溫習。
「如果沒有梁天琦,我不會這麼投入政治,」鍾翰林說得坦率。
片中,距離立法會選舉前11天,梁天琦在布置簡單的本土民主前線總部為兩位候選人練習演講時,告訴同伴:「有一句話我一直很想講,我們上一代為了逃離共產黨,逃到香港,安居樂業。不要把我們下一代交到共產黨的魔掌中。」
「很多初中生走出來是因為梁天琦。畢竟,2012年黃之鋒反國民教育、2014年雨傘運動的時候,他們(這群初中生)還是小學生,」鍾翰林觀察。
《地厚天高》誠實記錄了有過憂鬱症、畢不了業也找不到工作、住不起劏房的梁天琦。媒體號稱的港獨勇武派頭號戰將,其實只想當個平凡人,要的只是自由生活、直接選舉、港人自決的基本權利。梁天琦給勇武派的啟示是,廢青也做得到揭竿而起。
香港政界高層:『恐襲就是要流點血才像樣。』 中國治港官員:『剛剛和上頭通了電話,上頭指示,越亂越好,香港人愈怕愈好。』 ──《十年.浮瓜》
巴勒斯坦裔香港女孩:『香港沒有爭取到民主,就是因為沒有人死。』 作家:『共產黨當然是找黑社會做這種事情啦。』 在獄中絕食的港獨年輕人:『我有一個信仰,不看行不行,只看對不對。』 ──《十年.自焚者》
都說藝術反映現實,但這一回,藝術卻預言未來。
以獨立製片之姿拿下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的《十年》,在2015年想像崩壞的2025年,以5支短片集結而成,在這次反送中運動裡,又引發注目。一批新銳電影導演4年前鏡頭中的畫面,竟成為今年夏天香港街頭的日常。
「我自己也很surprised,當初拍這個project我們5位導演有個共識,就是要拍我們不願見到的未來,警惕才有力道。只是沒想到,這個未來這麼快就來了。這兩個多月令人吃不消,看到很多令人心痛的事,同時也有很多非常美麗、振奮人心的事情,」《浮瓜》導演郭臻說,真實的香港比《十年》想像中的香港更加光怪陸離。
《浮瓜》以黑白短片講述當權者為了在香港推行國家安全法,在西環一所中學自導自演一場行刺政治人物的「恐怖襲擊」。兩個幫會嘍囉,被利誘決定對政黨領袖開槍,以為可以帶著政客、黑幫老大應允的錢財遠走印度,卻遭香港警察當場擊斃。事後,早被控制的媒體將此事件定調為恐怖襲擊,新聞主播傳聲筒似地不斷反覆播報:「國安法的推動,勢在必行。」資訊戰就在眾人眼底悄悄開戰。而喪命的幫會嘍囉,來自社會的底層,隱喻了只為求生、沒有明確政治立場的香港人:沒有想過拒絕、沒有想過會被出賣,最終淪為俎上肉。
「網友提到《浮瓜》,是看到大龍鳳(編按:自編自導)、西環政府和黑社會勾結掛勾、用恐懼操縱人民。我還想特別提到一點,那就是,我們生活在資訊戰的年代。片尾的新聞播報就是在提醒我們,要想辦法去應對官方對事件的定性,」郭臻說。
反抗的力量,經過10年的醞釀、潛伏。
10年前,24歲的郭臻剛從香港演藝學院電影系畢業,香港社會喧騰一時的反高鐵,成為他的政治啟蒙。
他雖然沒有參加萬名市民包圍立法會,卻愈來愈擔心,香港不再是世界的香港,淪為中國的香港。廣深港高鐵的香港段造價高達844億港元(約新台幣3,340億元),平均每公里造價比歐洲、中國都高,卻不見港府對削減香港本身貧富差距有具體作為,房價年年攀升。到了2012年,梁振英當選特首,郭臻更加悲觀。
「他一當選就去中聯辦謝票。不僅是政治上,經濟上、社會上、教育上,香港的情況急轉直下,」郭臻說。
直到今年夏天。200萬人上街,是《十年》電影意想不到的香港。一股「now or never」的微妙情感蔓延香港各界,跨階級、跨年齡、跨職業,串起香港的自我認同。
無獨有偶,《十年》另外一支短片《自焚者》導演周冠威的政治啟蒙,也是2009年。令周冠威憤怒的是,那一年香港政府推出的2012政改方案諮詢文件、特首選舉辦法,再次讓他感到普選無期。
「明明《中英聯合聲明》規定除了國防和外交之外,香港享有高度自治。普選也是《基本法》裡早被寫下的,應該2007年就可以實行。我覺得很失望,一次又一次被欺騙,一國兩制根本是個謊話,」周冠威舉證歷歷,他把《自焚者》定位為一部與謊言對抗的偽紀錄片。
《十年》之中最悲劇性的就是《自焚者》。
這部短片以偽紀錄片的形式,訴說在2025訴求港獨的年輕人可能選擇自焚明志,片中男主角焦急地尋找巴勒斯坦裔的女朋友,最後劇情安排一位經過六四屠殺的中國老婦人,在英國領事館前澆油自焚。一旁燒毀的雨傘,象徵2014年的雨傘運動。
「劇本選擇一位老婦人自焚,除了戲劇效果,也是因為我想指出香港這個家,是屬於所有年紀的人。不應該把抗爭的責任都推到年輕人身上。而這個抗爭,不單只是想像的未來,也是現在,也是過去;放在歷史的維度上,得到一點點戲劇的昇華,」周冠威解釋。
18歲的鍾翰林,還記得4年前看《自焚者》的震撼。
「在2015年沒聽人說香港獨立啊,這是第一次看到用電影來討論,」他不諱言,是《自焚者》打開了青澀中學生的思路與眼界。
初夏,第一位在反送中運動犧牲生命的梁凌杰自殺辭世後,網友紛紛重新討論《自焚者》。周冠威則希望觀者重新觀看時,不要一味浪漫化單一事件,而是要看到抗爭之後的路,得一步一步踏實地走下去。
「《自焚者》是描述不想見到的想像。但我們不要向我們悲觀的想像屈服,還要具體行動。除了看清政治現實,觀眾也能看到片中的犧牲精神、誠實品格、獨立思考、自我反省等正面價值,」周冠威說。
當周冠威創作這部短片時,曾經參考各國的民主抗爭歷史,不得不苦澀地承認,民主運動需要犧牲。
「我寫下這句台詞:『香港沒有爭取到民主,就是因為沒有人死。』這是為了刺激思考,叩問香港人,我們願意為我們的家犧牲多少?」他回顧。
8月5日,他應邀出席一個罷工集會的映後座談。他知道,現實已演變比電影更加危急。但他也鼓勵聽眾,反送中運動比起短片中的想像,更具創意、更有智慧、也更有希望。
曾經,在香港演藝學院和中學教課的周冠威,遇到學生問他:「老師,你每年七一上街抗議,政府卻愈來愈漠視民意,遊行有用嗎?」 周冠威一時語塞,他自己面對現實,總有無力感揮之不去。但身為老師,意志迫使他回答,他當下對提問的學生說:「我有一個信仰,不看行不行,只看對不對。」
話一出口,他不確定學生心裡怎麼想,自己卻豁然開朗,遊行的每一步都更踏實。這句話後來也成為《自焚者》裡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詞。
就像廖潔雯走到運動前線,《十年》有些導演,也加入示威的隊伍。
郭臻也參加9月1號的「機場交通壓力測試」,他尚未抵達機場就塞住,剛好搭上義載離開,轉搭地鐵。地鐵搭不到一個小時,就宣布停駛、封站,疏散時大雨傾盆而下,有一位熱心的街坊帶他去坐巴士。那位街坊還略有歉意地告訴郭臻,家裡還有90歲的老媽,不能常出來幫忙。
「在這次長期的抗爭中,群眾的光譜是很寬的。有老年人、有爸爸媽媽、有護士、中產階級、甚至公務員。還有很多13、14歲的孩子站上前線,部分孩子每次出來都是有遺書在包包裡的。所以你說,我們怎麼會不害怕?只是即使害怕,還是要繼續。因為有比害怕更重要的事情,」郭臻平靜地說。
「身為創作者,我也擔心自己是最後一代有創作自由的香港電影人。但是,在這個充滿恐懼的年代,活出無懼是我們的責任。說出人們不敢說、或者引起爭議的話,正是創作人的天職,」周冠威說。
當抗爭運動邁入100天,《地厚天高》給了年輕勇武派想像的燃料,《凜冬烈火》則在港人情緒的黑夜點一盞燭光。而《十年》裡《浮瓜》與《自焚者》兩部警世短片,戲假情真,從港人之眼想像香港被奪走的未來,從反面映照出港人真正想要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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