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和身邊同學每天都提心吊膽,害怕會被人突然襲擊。現在要組成「一起上學」活動,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為何年輕人要承受這種恐懼呢。香港僅餘的法治都沒了,黑警已成為香港人的敵人。」 ──鍾同學,學生。
「作為街坊我很痛心,想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吃個飯,甚至是路過,都會有生命危險。我現在出街,不敢穿黑色衣服、不敢戴口罩。收工回家,很怕在路上突然被人襲擊。」 ──陳先生,北角居民。
這些是香港學生、街坊市民此刻的心情。
從6月9日香港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民間稱為「反送中」)運動踏入一百日之際,香港政府、防暴警察、黑社會極速進化,香港由全球最安全城市,進入了黑暗深淵。9月15日的北角,再次上演數十名福建幫,手持利器見人就打的暴力襲擊事件,在場大批防暴警察卻未予充份制止。
7月21日元朗的白衣人無差別襲擊市民與示威者後,警察、黑幫、藍絲,某種程度改變了香港。警方被指與黑(黑幫)、藍(支持政府和警察的藍絲)緊密配合,在法律內、外,全方位地以武力對付示威者和市民。同一時間,警方不斷提升自身武器力量,休班(已下班)警察獲准配備警棍方便隨時對付示威者;防暴警察也可在有需要時,以實彈鎮壓暴亂。
「現在的香港警察已經完全轉型,是警察治港、便衣治港,完全是白色恐怖。這些日子,香港人已經流很多血了,再這樣警察治港下去,香港人就無法生存下去了!」受訪的溫先生說。面對警黑藍以濫暴制亂的行動,示威者和市民顯得無力、無助。香港,已淪為一座孤城,港人孤立無援。
9月15日,在警方對一直以合法、和平方式組織民間大型遊行的民間人權陣線發出反對遊行通知書後,十多萬市民仍堅持按照原定計劃到銅鑼灣「自由行」。溫先生低調地戴著口罩走在人群中。現場不時傳來口琴伴奏、被視為香港之歌的《願榮光歸香港》:
「何以這土地淚再流⋯⋯何以這恐懼抹不走⋯⋯」
溫先生忍不住眼泛淚光:「我現在一聽到這首歌就想哭⋯⋯」他停頓了一下,「914(9月14日)香港警察徹底轉了型。以前是明刀明槍,現在,」他指著記者說,「甚至連你都有可能是便衣警察扮的。我和你談話冒著很大風險。我現在走的是馬路不是行人路,隨時會被控告非法集結罪。 」
是什麼原因使得溫先生賭上一切走上街頭呢?「像我們這一代人,威風了數十年,卻透支了原本屬於這一代年輕人應該享有的資源和機會。我現在選擇走出來,是還債心理。警察濫權太嚴重了,不能只靠年輕人來爭取公義。」
正如在這場運動中,外間經常會以「進化論」形容示威者的自我修正能力、戰略運用能力、網上和民間動員能力,都能因應警方策略變化作出快速轉變,溫先生同樣在這100天內不斷自我進化。當反送中運動在6月9日正式爆發,並在7月1日發生示威者衝擊立法會,有部分示威者更一度佔領立法會綜合大樓時,當時溫先生對這場運動持著反對態度。「我那時坐在中環辦公室裡,一邊看直播,一邊罵道:『打死這些暴徒了』。」
直至721元朗襲擊事件發生。元朗發生大批身穿白衫、手持長棍、鐵條等攻擊性武器,被懷疑屬黑幫人士,在元朗西鐵的元朗站內向市民和列車乘客進行大規模攻擊。而警方竟然在接報後的39分鐘後才出現,當時站內已沒有白衣人,事件導致45人受傷。事後,社會輿論普遍指警方故意縱容鄉事及黑社會勢力發動這次恐怖襲擊,是「警黑勾結」。
當晚一直坐在家裡看直播的溫先生感到非常震怒,與大部份港人一樣,徹夜難眠:「說不過去,完全講不通。元朗警署到元朗站很近,怎麼會出現這麼長時間的真空期呢?裡面的人被打,你完全不理,你是執法者呀。即使作為一個人,這也是最基本的良知。」這件事徹底改變了他,自此,每一場的遊行、集會都有溫先生的身影。
「我只有一個要求,成立真正全面的獨立調查委員會,一天沒成立我一天都要走出來,就算要幾十年,我也要走出來。現在這個政府和警方,把我們逼得沒了退路。」
就在這場「自由行」前夕,有兩名被懷疑假扮巴士乘客的便衣警察,在巴士站分別推倒兩名無任何異樣的年輕人並進行拘捕。這兩名便衣警察拒絕向在場圍觀質問的市民出示警察委任證。唯一得知他們身份的是不經意由衣角露出的警棍和手槍。事後,警方在例行記者會被追問有關事件時,發言人只表示:「如果市民判斷不了,可以等下去,如果有警車來到,那他一定是真警察。」
溫先生說,「香港警察已徹底轉型。我昨天在想,你便衣警察如果拿棍來打我們,我也要自衛。你又不是警察裝束,只拿枝警棍,連警察自己都證明不了真假,那我一定要自衛。如果警方再把暴力提升,我想我都會跑去做前線,豁出去了。香港一直都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城市,從來沒想過香港會變成現在這個樣,警察城市。」
回溯香港百多年的歷史,從未出現過「警察城市」這一名詞。即使在香港當代史中最黑暗時期,六七暴動期間,港英政府亦未曾出現過警察城市的管治模式。
六七暴動是香港左派為了呼應北京發起的由上至下的文化大革命,而決定照搬到香港,目的是搶奪港英管治權。當時負責調動香港各左派組織的就是今日中聯辦的前身新華社。六七暴動期間,商業電台主持人林彬,因多次在節目裡嚴厲批評左派暴行,結果活活被左派人士燒死在車中。同一時間,左派製造大量真假菠蘿(土製炸彈),放置在全港各地,製造社會恐慌,結果導致北角兩名小姊弟不幸被炸死。事件令到整個社會人心慌慌,個個擔心自身安危,同時也讓港人看到左派的殘暴,並影響港人長久以來對暴力行為的厭惡。
半個世紀過去了,當初的暴力陰影似乎仍然在北角暗角裡徘徊。反送中運動至今,北角分別在8月11日以及9月15日,先後兩次發生大批福建幫無差別襲擊市民事件。北京官方媒體《環球時報》隨即在當晚、襲擊事件發生後發表社評,指在中央支持下,「香港特區政府和警隊依靠愛國愛港群眾控制局面的能力得到更充分地顯現。」
北角先後兩次發生黑幫襲擊事件後,街坊陳先生在受訪時表示:「作為街坊我很痛心,想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吃個飯,甚至是路過,都會有生命危險。我現在出街,不敢穿黑色衣服、不敢戴口罩。收工回家,很怕有人會在路上突然襲擊我。」
在當區上學的鍾同學,亦感到驚恐不安:「現在,我和身邊同學每天都提心吊膽,害怕會被人突然襲擊。現在要組成『一起上學』活動,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為何年輕人要承受這種恐懼呢。香港僅餘的法治都沒了,黑警已成為香港人的敵人。 」
面對警、黑、藍三方面全方位暴力拘捕和襲擊行動,示威者完全處於劣勢,能做的非常有限。港人深受六七暴動影響,不喜暴力。對於暴力行為的接受程度,遠較鄰近的台灣和南韓低。這個狀況為前線勇武者帶來一定壓力。
19歲的阿剛,是一名勇武前線。有一次他與許多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參與反送中遊行時,遇到一名小朋友,「當他抱著我身體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們不只是為了自己這一代人,也是為了守護下一世代的香港人,守護他們的未來、自由和被剝削掉的東西。像現在集會自由,出來遊行也要得到警方批准,不應該是這樣的。自由,不是別人給予的,我們本來就擁有自由地行使我們表達訴求的權利。」
在大大小小前線與防暴警察交手,阿剛發現這100天來,警方的清場行為變得很隨意,不跟正常程序走,很容易令市民身陷險境。「9月8日那場宗教團體發起的集會,警方突然要求主辦方提前結束。不知為何,防暴就開始往前推進,並在完全沒有預先警告下,向現場市民瘋狂發射催淚彈。當時在場的什麼人都有,有老人家、有小孩,大家都倉惶逃跑,好像打仗逃難似的。」
作為要保護和理非的勇武前線,當後方退得慢,他們就只能留在前線拖延防暴警察向前推進的速度,被迫要與警方發射出的大量催淚彈,甚至訪問當天出動的水炮車周旋。「你問我怕不怕,怕,肯定怕,但如果我不做,就會由我身邊的人去承受,沒辦法。」訪問中途,突然聽到身旁大叫:「催淚彈呀!」阿剛拋下一句「我要走了」之後,隨即消失在金鐘政府總部外濃濃的催淚煙中。這是勇武者的常態。
當天,是送中運動爆發後的100天,防暴與示威者重新回到這場運動的起點,進行激烈的攻防戰。一方出動兩部水炮車、兩輛裝甲車,伴以無數的催淚彈、像膠子彈、布袋彈等殺傷力強大的武器。另一方,有的只是少數土製燃燒彈、大量雨傘,以及由安全帽、眼罩、豬嘴口罩和保鮮膜纏裹的雙臂所組成的一身裝備。示威者在雙方力量如此懸殊下,堅守到現在。如今,示威者和香港人又要面臨新的抉擇。
未來,防暴警察會出動實彈鎮壓激烈示威活動。 被指涉及721元朗襲擊事件的立法會議員何君堯,公然向港人和示威者下戰書,要把全港十八區的連儂牆「清洗乾淨」。面對警黑暴力進一步升級,反送中民間記者會昨天(20日)明確表示,前線手足不願再看到721事件重演,未來日子會主動出來保護街坊,以「民兼警職」的方式來「以武抗黑」。
因為運動擔心被整肅而得戴面罩開記者會的發言人們表示,黑社會與警方互相補位配合,大規模向無辜市民施襲,令到香港法治制度土崩瓦解,制度內已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保護市民。抗爭者由最初的和理非,演變成勇武,「是你(政府)教我們和平遊行是沒有用的,」現在,香港人被迫選擇自衛,也「是你(政府)教我們捱打沒有用的、報警沒有用。勇武前線絕不會主動出擊,只有當市民生命受到威脅才會出來守護。我們希望香港人能重拾免於恐懼的自由,但在那天來到前,每個人都有權自衛。」
《明報》較早前在9月16日委託中大所做民意調查顯示,認同必須堅守和平/非暴力原則的人數,相對於上一輪調查,出現輕微下跌,至69.4%。有10.6%受訪者不同意抗爭必須堅守和平非暴力原則。顯示大部份港人仍然希望可以和平非暴力方式爭取民主。不過,被問到當大型示威未能令政府回應時,示威者激烈行動是否可理解時,有55.7%表示同意或非常同意。26.9%表示不同意。
然而,對示威者而言,在沒有任何可與之匹敵的武裝力量下,他們仍嘗試著守護香港。香港人,在孤獨中抗爭,試圖搶救回那最後一絲的自由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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