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COVID-19(亦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於中國武漢爆發以來,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HO)一路上爭議不斷,從盛讚中國防疫有成、遲未宣布全球大流行導致各國防疫步調不一釀巨災,到祕書長譚德塞(Tedros Adhanom Ghebreyesus)指控台灣對其人身攻擊,引發我國政府及民眾強烈反彈。在疫情已重傷全球的此刻,美國總統川普更在4月中宣布暫停資助經費,WHO儼然遇到成立72年以來最大的「合法性危機」。
曾經,隨著二戰後聯合國設立、在其下執掌全球衛生事務的WHO,象徵承平時期所有國家都享有平等一致健康權益的許諾,在改善發展中國家民眾健康上貢獻良多。其中最成功案例,是使天花在1980年完全絕跡,成為第一個人類從自然界根除的病毒。
在中國杯葛下,台灣政府從1997年推動參與WHO之路崎嶇,僅能在2009年到2016年,由總幹事邀請成為觀察員。而今我國防疫走出自己的路,WHO的功能與權威代表性大幅下降,看似與其距離更為遙遠,但在上世紀中葉,當這個國際組織正充滿活力地積極開展各個疾病的治療、預防、研究計畫之時,尚未退出聯合國的台灣,其實曾在其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1955年,一位名叫哈格里布斯(Ronald Hargreaves)的精神醫學專家,風塵僕僕地從瑞士日內瓦飛到馬尼拉參加WHO西太平洋區域會議,回程專程過道台灣,親自拜訪戰後凋敝小島上的精神科醫師林宗義(1920~2010)。這位WHO第一任心理衛生部長在國際期刊讀到林宗義從1946年到1949年,在島上的農村、小鎮、都市中,蒐集19,931位台灣人的診斷資料,廣泛調查不同生活型態中的精神疾病樣貌,感到大為驚訝且振奮──這正是戰後充滿樂觀精神,希望從各面向健康議題實踐「世界公民」理念的WHO想做的事。
哈格里布斯當面邀請林宗義擔任WHO的心理衛生顧問,當時幾乎沒聽過WHO的他,受到國外專家熱情褒獎與深刻共鳴,幾乎感到熱淚盈眶。從1955年9月起,林宗義首次出席日內瓦的專家會議,1965年正式受聘擔任WHO心理衛生小組負責人,展開全球尺度的精神疾病研究與調查,從此開啟了台灣與WHO在歷史上首度、也是唯一的交會。
成長於日本時代,留學東京帝大的林宗義,在戰後回台創立台大精神科,彼時台灣在精神醫學領域猶如一片荒漠。據他回憶,由於醫院屋頂在戰爭中損毀未修葺,若遇下雨,看診時需要護士一面幫忙撐傘一面看病,而日本人留下的圖書資料也幾乎完全泡水腐爛,在沒有同儕師長可請益的情況下,父親林茂生──台灣第一位留美哲學博士,當時也協助國府接收台北帝大,代理台大文學院院長一職──成為時常感到孤立無援的林宗義唯一的傾訴和請教對象。
1947年3月11日,林茂生被國府特務帶走祕密處決,成為228事件後被清算的諸多台灣菁英之一。面對家庭巨變,林宗義將悲憤轉化為探尋未知世界的動力。
「父親的死,卻反而使我覺得應該透過精神醫學和心理衛生工作,來解釋說明人類社會的矛盾以及人際關係的不合理性,並且假設有可能,決心願意為解決這些問題而貢獻我自己。」
他在1979年以日語出版的自傳《精神醫學之路──橫跨東西文化》中如此寫道。
正式進到WHO之後,林宗義充滿雄心地提出「精神醫學的流行病學及社會精神醫學10年計畫」(Ten Year Plan in Psychiatric Epidemiology and Social Psychiatry),在日內瓦實際任職的5年期間(1965~1969),他猶如懷抱宗教使命感的傳教士,在世界各國醫療與研究單位間穿梭協調、整合資源,橫跨已開發到開發中的9個國家,包括英國、美國、丹麥、蘇聯、捷克、奈及利亞、印度、台灣與哥倫比亞,進行名為「精神分裂病國際先驅研究」(International Pilot Study of Schizophrenia, IPSS)的龐大研究,為精神醫療公認最棘手的精神分裂(台灣後更名為思覺失調)診斷的一致性做出巨大貢獻。
時移事往,隨著精神科藥物的開發與進展,以社會環境與人口調查為基礎的社會精神醫學觀點已經式微;而台灣在1971年退出聯合國後,中華民國的WHO席位也在1972年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台灣就此無緣參與全球醫療衛生事務。但回顧過往無可磨滅的痕跡,遠去的哲人或可成為我們在今日複雜局勢中,參照的線索與指引的標竿。
(諮詢專家/香港大學醫學院醫學倫理及人文學部總監吳易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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