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World 國際週報》
安倍晉三7月8日在奈良街頭助選時,遇刺身亡,日本社會雖然極為震驚──畢竟這是戰後日本,第一次有首相級別的政治人物被暴力刺殺──但在考慮政治穩定與已知犯案資訊後,7月10日的國會參議院選舉仍如期投票。
儘管參院選戰的結果,是乾淨俐落的大勝。但在自民黨總部內,主持開票儀式的岸田文雄與一票黨內大老卻都板著臉孔、毫無表情。這一方面是因為自民黨的勝選本來就是意料中事,二方面則是自民黨還在為安倍哀悼治喪,而黨內也對真正到來的「後安倍時代」感到了明顯的不確定感。
安倍逝世後的翌日,其遺體即由夫人安倍昭惠一路護送,被運回東京澀谷的宅邸。
移靈前的8日深夜,安倍第二次執政時期的心腹、前首相菅義偉,特別趕到了奈良醫院見老戰友。翌日下午1點,安倍靈柩回到東京時,安倍重點拉拔的親信、自民黨政調會長高市早苗,也帶著自民黨幹部在澀谷宅邸外列隊等候;而岸田文雄,也特別等在安倍遺體回家後的30分鐘內,就趕到澀谷宅邸簡短致意。
在戰後日本的政黨政治中,自民黨雖然長期一黨獨大,但其內部卻會因為不同的經濟路線、政治立場與地域光譜,而組成各種「黨中之黨」的派系團體──此一組成即是日本政治特色的「派閥」。
雖然在民主國家中,只要有政黨政治,都會有各自不同的黨內派系。但日本「派閥」傳統卻與自民黨長年主政的戰後政黨生態有關。
成立於1955年的自民黨,其實是當年日本商界擔憂戰後左翼的抬頭,而積極斡旋兩大保守派右翼政黨──自由黨與日本民主黨──整合合併。然而併成自民黨的兩大保守陣營,彼此之間卻仍有不同派系、政策立場與黨政資源的衝突與差異。於是為了調停彼此間的提名衝突,以及更重要的政治獻金與黨政資源的分配,自民黨黨內才逐漸演變出以政治大老為中心的黨內派閥。
自民黨派閥政治的主要權力算計,仍以國會議員的數量為主。其可影響的政治範圍,包括選擇黨魁、乃至於誰能當上首相的「自民黨總裁選」,或者是重大國會法案的議員動員數量;換句話說,如果沒有派閥的多數背書,就算當上了自民黨總裁和首相,也很難推動國家政務。
派閥除了折衝自民黨內的權力競爭與政策矛盾,也有募集並分配政治獻金、供應銀彈給所屬議員選舉的實際作用。儘管派閥的存在,讓自民黨內存在不同政治光譜的多元討論,但正因牽扯的金錢與權力問題頗為複雜且不一定透明,派閥底下的金權貪腐也是屢見不鮮,因此日本輿論大多對「派閥政治」抱持負面觀感。
安倍逝世前的自民黨黨內生態,主要分為6大派閥:安倍領軍的「清和會」(國會兩院94席)、自民黨幹事長茂木敏充的「平成研」(54席)、自民黨副總裁麻生太郎的「志公會」(50席)、岸田首相的「宏池會」(44席),以及二階俊博的「志帥會」(43席)與森山裕的「近未來政治研究會」(7席)。但其他仍有包括菅義偉在內等82席議員,是沒有特定所屬的無派閥者。
其中,清和會不僅由安倍親自率領,國會席次數量更是自民黨內的第一派閥,無論是在2021年菅義偉辭任首相後的自民黨總裁選舉(後來由岸田文雄擔任)、還是後來岸田帶領自民黨贏得眾議院選舉後的內閣人事安排,岸田都必須「優先聆聽安倍的意見」,尊重清和會對於內閣人選的想法與利益。
傳統上來講,清和會的派系光譜較為偏向「政治保守,經濟自由」。而在安倍長期掌政的政治現實下,派閥內的氣氛也極大擁護著兩大神主牌「日本修憲」與「安倍經濟學」;同時自民黨內的政治保守派亦尊安倍為共同盟主。
但當安倍遇刺身亡後,原本聲勢如日中天的清和會,不僅瞬時失去了擎天支柱,派閥內也還來不及培養具有足夠實力的接班會長人選。因此在自民黨為安倍哀悼、全力協助治喪的同時,自民黨內部也開始私下討論派閥洗牌「分食清和會」的可能性。
對於一般議員來講,加入派閥除了意識形態之外,更重要動機還是資源分配的現實原因。同時,清和會又是自民黨內壓倒性數量的第一大派閥,對於統合黨內人事與政策方針有極大影響力,因此「最大派閥沒有會長」一事,也實際影響了自民黨執政的效率與黨內平衡。
清和會之前是由現任眾議院議長細田博之擔任派閥會長,直到安倍卸任總理後才於2021年底接任──原因是安倍長期擔任總理大臣,照默契慣例不得主導派閥。但細田過去半年屢傳重大醜,包括失言「自給月薪只有100萬日圓很少」引發輿論眾怒,又被控涉嫌長期權勢性騷擾黨內女性與記者的MeToo風波,因此細田回鍋會長的可能性並不高。
至於目前保守派風頭最健、也被外界視為安倍親信的高市早苗,雖然在安倍遇刺後積極協助治喪,並數度公開喊話要自民黨的夥伴「繼續完遂安倍前總理的遺志」,但高市早苗在黨內的右翼鷹派立場並非主流,與風格謹慎的岸田首相也南轅北轍,目前也非清和會成員,因此能否能繼承安倍穩定保守鷹派的效果?政壇討論極有疑慮。
日本政治分析大多認為,清和會的傳統地位雖然不會快速衰退,但派閥人數應仍會外逃到麻生派、茂木派、甚至首相所屬的岸田派,因此原本黨內「安倍獨大」的政治結構,或將進入一段群雄相爭的檯下戰國時代。但「安倍真空」引發的派閥洗牌,對於岸田文雄是利多還是利空呢?政壇輿論也有曖昧解釋。
岸田選前一直表示選舉優先,只要本回參議院選舉過關,岸田內閣與自民黨執政就將迎來完全執政的「黃金3年」──因為從現在開始到2025年夏季,日本將有3年時間沒有國政選舉;換言之,已經連續贏得參眾兩院大選勝利的岸田,將有絕對的政治威信,在完全執政的優勢狀態下,穩定推行各種改革。
事實上,從岸田文雄於2021年10月當上自民黨總裁後,自家派閥力量不足的岸田,就一直低調地採取被稱為「超安全駕駛策略」的韜光養晦,其基本上沿襲了安倍與菅政府的一系列既定施政方針,在內閣人事上也格外尊重安倍派、麻生派與茂木派的人選。
這樣的無為而治,雖然讓其取得了穩定且高滿意度的內閣支持率,也是讓他兩度贏得國政選舉大勝的主因。但隨著執政時間的推移,以及國際通膨對日本帶來明顯有感的民生物價壓力,岸田內閣與安倍派的摩擦與彼此試探,也從今年春天以後開始白熱化了起來。
像是在夏初的助選活動中,安倍就曾意有所指的表示:「我不是在自誇⋯⋯但日本目前的通膨率,可比起我過去8年執政都還要高。」暗諷岸田內閣平穩物價不力,才會把問題丟給安倍經濟學。同時來自清和會的壓力,亦開始追問岸田真的有修改憲法的意思嗎?
《東洋經濟》與《朝日新聞》的分析都認為:儘管岸田文雄與檯面上非常尊重安倍晉三的政策意見,在斡旋派閥政治時也極為謹慎;但於政治實務上,岸田擴張自家派閥實力的意圖還是相當明顯──例如在岸田當上首相之後,自己並未依照自民黨慣例辭去派閥會長之職──在黨內政治的運作中,岸田派逐漸成為「安倍派的反對派」光譜,亦是愈發明顯。
然而派閥之間除了競爭也有合作,像在當前的修憲、國防與戰略問題上,岸田一直相當尊重安倍的意見與溝通能力。儘管來自清和會的保守派壓力,時常質疑岸田的魄力與修憲動機,但之前透過與安倍本人溝通,岸田仍能最大程度地協調自民黨鷹派右翼的意見。因此在安倍被刺殺猝逝後,從清和派內部洗牌開始的權力鬥爭,雖然讓岸田得到了權力擴張的可能機會,但要如何與保守鷹派有效溝通與對話,卻也成為一大難題。
安倍逝世之後,岸田文雄的處理應對可說非常慎重與貼心,對於前首相的後事禮遇與尊重,亦顯現出岸田謹慎的一面。據報安倍喪禮前夜,11日的「通夜」守靈儀式,雖然只開放近親好友參與,但岸田仍親自到舉行喪禮的東京增上寺,再一次向老同事致意。
不過派閥政治的權力流轉仍頗為現實。在參院大選過後,自民黨內部也對各大媒體表示:岸田預計在8月底、9月初進行內閣人士與自民黨高層改組。外界一般預期,首相會進一步擴大岸田派的人事位置,但尚不確定會如何處理高市早苗等安倍派強硬人物的去向。
除此之外,另一個因參院選舉大勝而引發關注的政治關鍵,則是岸田文雄會否趁著「黃金3年」的機會,正式推動日本修憲?
10日深夜,參院勝選過後的岸田首相,雖然在《NHK》的選後直播節目中,強調會大力朝「修憲的目標推進」,但實際上日本的修憲政治仍有相當大的政治門檻。譬如說,修憲派的4個政黨,彼此對於4大修憲項目的取捨與路線並不一致;同時修憲就算通過國會兩院,也還要付諸全民公投後生效(日本至今不曾舉行過全國性公投)。
根據日本各大媒體的各別民調,在2022年2月俄國入侵烏克蘭之後,感受到國防憂慮的日本民意明顯倒向支持修憲。正也因此,部分國際媒體將安倍猝逝後的參院選舉,視為日本民眾對於「修憲立場」的風向投票。
但事實上,根據《時事通信》在7月10日隨參院選舉所做的出口民調,日本選民最在意的政策議題仍是經濟──30.2%的民眾認為,日本最重要的政策改革是「就業景氣」;其次是關於高齡化與少子化的社福對策(15.7%認為「醫療─長照─年金」最重要;11.1%認為是「托育與防少子化政策」)。
至於認為「修憲」最重要的選民,只占出來投票者的4.7%,在議題排名中還落後於「物價政策」(7.4%)與「國防外交」(5.8%)。
除此之外,儘管部分國際媒體認為「安倍的死,或可能催出了日本選民對於自民黨的同情票」,甚至進一步推動「安倍修憲遺志」的政治氣勢。但實際上,在本次參議院選舉中,日本的全國投票率仍只有52.05%──這雖比3年前參議院選舉的48.79%為高,但仍是日本戰後以來「投票率倒數第四低」的國政選舉。
換言之,在當前政治討論裡,安倍派的自民黨後繼者們,雖然會以「繼承安倍的願望」為政治號召。但日本國內的實際民意離修憲的討論,卻仍有相當大的距離。
軍事線出身的資深記者半田滋,在集英社的《現代商業》專欄寫道:
「在過去,日本修憲的政治討論,都是由安倍晉三擔任火車頭,拉著名為『自民黨』的列車往前衝。但現在這個火車頭已經沒有動力了,列車還會朝原定的修憲方向前進嗎?」
同時,自民黨黨內幹部亦向《時事通信》不安地透露:
「岸田首相不得保守派的心,『後安倍時代』的政局會怎樣發展,混沌得連我們自己都看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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