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3日,ISIS組織攻擊法國,在法國各地引發許多起爆炸,造成多人傷亡。攝影師光聽上述就知道這畫面非常精彩,自然不會缺席現場。雖然,大部份的報導攝影師仍然使用傳統的獵奇方式,透過照片滿足我們對這起事件的窺視慾望。不過,這陣子我卻在The New Yorker的網站上,發現可以使我深思整起事件的紀實作品(如下圖)。而我也藉著這機會,試著梳理紀實攝影(Documentary Photography)的侷限,以及在當代的擴展。
波沃爾反而選擇透過照片,使用一股寧靜的力量,讓我們思考這起事件。他使用「無人空景」的手法,也讓他跟一般的報導記者分離開來,轉而到當代紀實攝影的討論範疇。其實,衝擊力強、又極具戲劇性張力的照片,可以說是報導攝影師的最愛,因為那種類型的照片最有辦法對觀眾造成視覺衝擊,而增加點閱率。然而,這種照片的浮濫使用,卻會使觀者感覺到:「怎麼那麼慘。」或者是:「好險我不在現場。」又甚至:「好險受傷的不是我,是他們。」
另一方面,傳統紀實攝影相對報導攝影來說,則是要花更多時間融入被攝的環境。而不只是一次性的獵奇,更重要的是花時間成為被攝者的一份子,讓被攝者感覺不到攝影家的存在。這當中尤金.史密斯(Eugene Smith)可以說是傳統紀實攝影家的巔峰與榜樣。
以下,我先討論獵奇式人文攝影問題;接著討論傳統紀實攝影的侷限;最後則是探討當代紀實攝影的拓展策略。
紀實攝影最重要的概念是「對社會現實的關注」,而不是「對照片的迷戀」。然而,後者的觀念卻普遍存在於攝影界。舉例來說,台灣有許多攝影師,標榜著「人文紀實」之名,到異國拍照(西藏、印度、非洲、中南美地區等)。卻是拍下些我們對異國風情的刻板印象,將被攝者轉換成我們在國家地理雜誌,或者是旅遊雜誌常看到的異國風情。
也就是說,把被攝者當成自己照片的元素(構圖美感、美麗的光影等),而不是把他們當做人,好好的認識、理解他們。反而是將自己在雜誌或者攝影集上看到的刻板印象,強加在被攝者身上。使得被攝者不得不得去臣服在刻板印象之下。更甚至去模仿我們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刻板印象。然後那些人文紀實攝影師再將照片掛到美術館上,彰顯自己的藝術價值。
這種以人道關懷為名,行剝削消遣為實的現象,在台灣不算少見。終將導致被攝者淪為中產階級的奇觀或者玩物。吸引一批又一批的人文紀實攝影家,複製一批批差不多的照片,並且把「攝影」簡化到只有花大筆錢到異國拍照,拍出奇觀才能算是好照片的邏輯。
值得一提的是,通常這種人文紀實關心的都不會是攝影者身邊的問題。反而是「題材先決」。也就是說,唯有拍攝社會弱勢、移民勞工、原住民、鄉土農民、或者廟會慶典等才是好攝影(跟一般人愛拍美女是相同的道理),其他都不值得拍。更有趣的是,通常有足夠資金拿起好相機的,都是中產階級。
如果說,上述的人文紀實有將被攝者簡化為奇觀的問題的話。那麼,傳統尤金.史密斯式的嚴肅紀實攝影在當代是否可行?或者說,台灣《人間》雜誌式的報導方式,深入土地關懷的攝影,是否不會陷入上述的奇觀問題?
其實,如果攝影師沒有自我覺知,還在使用上述紀實邏輯,腦袋空空的跳入拍攝場域並長期蹲點。也很容易陷入傳統紀實攝影的窠臼。以時間跟生命,深入鄉土去拍攝照片的邏輯,在今天也遇到了以下的四大困境。
首先,如今通訊科技發達、影像氾濫的時代,還有什麼地方需要被攝影師來揭露。以紀實攝影強調的客觀性來說,甚至當地人民用手機拍的不具美感的照片,都比具有豐富美感經驗、手拿單眼的攝影師所拍的照片還要更具有客觀性。
其次,相對於攝影的靜態影像,動態影像更容易讓人有接近現實的感覺。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電視媒體崛起後,傳統平面媒體(如,Life雜誌)的萎縮倒閉,現在的新聞專題大多是動態影像,因爲沒有靜態影像的必要性(當初專題攝影會有需求,是因為靜態影像品質較好,動態影像的技術還不足)。我們也可以看到很多攝影家轉去拍紀錄片,較少使用靜態影像呈現議題。
紀實攝影不再像實證主義一般,認為照片是客觀現實的複製物。所以,紀實攝影已經失去擷取現實的客觀性,尤其是在這個數位時代,攝影離現實更是越來越遠。
其實,後來的新紀實攝影(New Documentary Photography)以及街頭攝影(Street Photography)的風格也漸漸擺脫傳統紀實的框架,轉而到個人的內心紀實層面(由於篇幅關係,本文暫不討論新紀實跟街頭攝影,主要聚焦在關注社會的紀實攝影)。
那麼,那些真的富有人道精神,想揭露社會某些我們看不到的角落,又執著想使用靜態影像的攝影師該怎麼辦?還是乾脆都去搞Fine Art,不再鑽入紀實攝影的死胡同?
當代紀實攝影的趨勢,就是跟藝術漸漸合流,而不是像過去一樣壁壘分明。也就是說,當代紀實攝影,跟當代藝術一樣,更著重的會是攝影家的觀念,而不只是照片形式上的美感,更甚至是對傳統畫意美感的挑戰。
對當代攝影師來說,更重要的是,拍照時有沒有想法?想法是不是對傳統有新的觀點或者挑戰?又或者,影像後面的議題又要如何有效回應攝影者/被攝者的政治或者文化脈絡?
換句話說,當代攝影師要考慮的東西不再像過往。不只是把照片端到你面前讓你被動的吸收資訊,讓你「知道」訊息;而是要透過照片,引發你對照片的好奇心,主動的去對照片發問並解答,也就是對照片「思考」。不只是看到照片表面形式上的美感而駐足讚嘆;而是用各種奇怪的形式,促使你去追問照片後面的結構性問題。
另一方面,熱血投入拍攝現場的攝影師,則是毫不避諱自己主觀的詮釋,不再像過往一樣宣稱自己是客觀紀錄現實的旁觀者。而是非常主觀的揭露私人的景觀,而這個私人景觀通常也是攝影師所屬的次文化社群,如,拉里.克拉克(Larry Clark)、南.戈丁(Nan Goldin)、 萊恩.麥金利(Ryan McGinley)等。
也就是說,不管使用冷靜或者是熱情的策略,攝影師不再是客觀現實的見證者,又或者是煽情又獵奇景觀的掠奪者。攝影師轉而跟被攝者「共同合作」來製作照片,攝影師也毫不避諱編導的方式拍攝紀實作品。如今,不再是攝影師握有絕對權力來控制照片,強加刻板印象在被攝者上;照片是跟被攝者溝通、理解後的產物。
總之,紀實攝影漸漸脫離人文紀實以及傳統紀實的窠臼。擺脫煽情或者刺激眼球的感官元素,以及客觀見證的虛偽詞彙。進而轉入思考詮釋,或熱情參與的合作方向。
在當代,許多攝影師衝破了窠臼,開啟多元的視野,模糊紀實跟藝術攝影之間的界線。並進一步用冷靜或者熱情的角度觀看這個世界。努力讓照片不只是停留在傳統形式上的美感,而是突破照片形式上的虛假,指引觀者關注照片後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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