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主權移交20年
袁易天:土生土長的年輕人,都在建立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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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易天出生在60年代,自小生長在務農家庭,排行老四。1997香港回歸那年,父母和當年許多香港人一樣選擇了移民國外 ,家裡唯獨他決定結束中環的白領生活,留在香港「回歸」農業。

20年前,香港從事有機種植的人十分稀少,除了對新興農法的陌生,農夫們也得自己想辦法開拓銷售管道。直至今日,有機市集已散布於香港各地,而「有機」更成為某種商品標籤,但袁易天認為有機耕種只是農業的基本條件,他想做的是建立香港獨特的運作模式,讓農業真正成為產業發展的一環。7年前他成立「馬寶寶社區農場」,這個位於香港新界區東北粉嶺的農業生產社區,以「城鄉共生」為核心精神,除了農作種植,也舉辦傳遞有機概念的工作坊,成員收入皆來自於參與農場的各項運作。

然而世代更迭,老農夫知識手藝逐漸消逝、新一輩經驗不足的現實問題,也使得香港農業正面臨著「多樣化」逐漸消失的危機。近幾年,袁易天繼續與朋友們辦起農業雜誌《種植香港》,除了關注農法實務與知識,也做為理念傳達的媒介。面對香港逐漸因政治與經濟開發上的需要,不斷縮小農地的無奈現實,自小生長在農地裡的袁易天,言談裡流露著對香港農業前景的一片灰。

勞動了這些年,現在的他以同樣喜愛的足球比喻生計來源的農業,「即使喜歡足球、天天踢球,也總有體力不支的時候,未來只想單純的種植,不為球會、不為政治,而是純粹踼足球的樂趣。」袁易天謙稱不是那種要「對香港人說話的人」,但依然能從訪談文字裡,感受來自土地的真誠氣味。

以下為袁易天接受《報導者》專訪內容,以第一人稱表述:

生活即生計,生計即種植

我是農家子弟,天生喜歡種植。香港農夫冬天種葉菜、夏天種瓜果,我家也如此。我從小幫忙家裡種田、養豬、養雞鴨,父親喜歡多方嘗試,所以除了家禽家畜,也曾養過淡水魚。務農最大的好處和意義,是每天能夠直接看見生命,維持生命。小時候在田裡幫忙雖然辛苦,有時也想跟朋友去玩,不過大部份時間對於田務都能夠樂在其中。只是家中的田地因都市發展,逐漸減少面積,到1997年之前,農務工作已差不多停下來了。

我對「香港回歸」的概念,最早應該是小時候在電視、電台裡聽到的,但好像是一則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的資訊。開始意識到它代表某種情勢的改變,或者是「我正在面對一個不好的東西」的概念,應該是中學時代的事。我想大多數的香港人在1980年代及1990年代,對於「1997」這個題目還是抗拒的,1950年代,香港人口已經超過3百萬,大都是因戰亂和內戰從大陸逃到香港,偷渡潮一直到80年代還未止息,所以如果要說香港人很期待這件事,是自欺欺人的,社會當時氣氛十分恐共,而「八九民運」(即「六四事件」)更加使人不信任中共。

在進入社會前,我在香港大學雙主修中文與比較文學,畢業後曾在中環做過市場推廣,也在紙媒、出版社當過編輯與短暫教書,反正一年會換一次工作。但曬不到太陽的生活,讓我覺得自己在腐敗,1997那年我決定回歸農業,這純粹是自己對生活的安排,沒有政治上的考慮。種植本身是令人愉快的事,體力勞動、流汗也是愉悅的,回到農地之後,我也不再換工作了,更高興於不用再寫求職信,也把大學和各種證書都丟了。

雖然我一個人留在香港,家人也很放心,反正都成人了。只是他們不想我同樣走上務農的路,或者覺得這份工作實在太辛苦了吧,最好能做公務員或去教書,既能得到社會尊重,又有穩定的生活。但大學和白領的生活經驗,或許也鍛練了我思考和追尋問題的耐性,這些習慣對回去種田都有幫助,你得計劃、你得解決問題、你得生活,但又要對得起土地與顧客。我沒有人生規劃,因為不富有,也沒有資源,回到農地每天張開眼睛,就是解決問題,久而久之,這樣的生活模式也充滿樂趣。

看著父母輩成為農夫,會明白肯做肯學就可以,農業並不難,難在現今的人太多想像,想像農業是如何如何一回事,其實,以農為職業,不過只是「生計從種植而來」這樣一個道理。

農業不只是食物

1997年時,香港只有幾個人在做有機耕種,大家都認識。農夫的有機菜要自己找市場,做很多商業性的推廣、教育和說明等等。慢慢,有些有心人(以中產階級居多)關心食物安全,會成為有機農夫的訂戶。有時他們也會到農場取菜,不必農夫到戶配送,之後又有一些私人的小組訂戶等等,都是小型小量在進行。到了2002年左右才有地區性的農業市集,主要是讓生產者擺攤,出售自己的有機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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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易天。香港農夫。香港專題
20年來,本地農業產生很大的轉變。宣傳和推廣多了,現在政府的批發蔬菜市場都接受有機農產,傳統的市場也有零售。(攝影/陳朗熹)

20年來,本地農業產生很大的轉變。宣傳和推廣多了,現在政府的批發蔬菜市場都接受有機農產,傳統的市場也有零售,當然,外來的有機產品也都湧入市場了。現在老農夫退休的多,沒有人接手,很多本地品種逐漸消亡,年輕一代,特別是有機農夫,有手藝的沒有多少,種植心態是有一日種一日,沒有長遠的想像,好像沒有明天那般,許多農法無人承傳。

以香港常見的「菜心」為例,現今大多種植的品種稱為「49仔」,這是來自大陸的品種,相較於其他品種更適合大部份時間種植,卻也因此使得其他品種無人承傳,但不同品種因為生長特性差異,在口感、味道也是不同的,不經風霜的菜心也不清甜。農夫不留種,手藝不會發展,生計操控在種籽公司手上,農作物變得更國際卻也單一,「生物多樣性」也因此降低。

有很多人看待農業的關係僅是「食物」,而食物的來源就是「用錢購買」,若僅停留在單純的消費者心態,雖然會著眼於食物品質和安全,但卻消失了對食物倫理的認識。購買食物除了是支出,若能試著理解為什麽麵包比小麥更便宜,這當中是你剝削了我,還是我也在剝削其他地區的生產者?這背後存在的因果關係。

這幾年社會追捧小店、社區、本地生產,也許都與政治有關吧。特別是80後、甚至90後出生,土生土長的年輕人都在建立自己的根,培植本土意識,這也與政治背景分不開關係。只是回到香港農業的問題,並不只能用政治解釋一切,環保、生態的關注也是推動本土農業的動力。

以「城鄉共生」重新定義都市發展

2010年成立的「馬寶寶社區農場」,不是社福機構,也不是社運組織,我們是做地區工作,當初提出的口號是「城鄉共生」,即是城市發展需要農業配合,反之亦然,所以這是共生,是特別為香港這個環境而設計的,城市和農村的資源是互動的,才可以永續。這裡除了基本的農業生產,也開農墟(市集)賣小生產者的產品賺些生活費,舉辦工作坊,如做麵包、麵條等,都是由5、6個核心成員加上導師與合作單位共同進行,場地是跟社區內農夫借用的,一借就7年,差不多大家都變成家人一樣了。

然而看著香港城市擴張和利用土地的方法,便能夠清楚理解城市發展和農業從來沒有平衡過。如果沒有大陸的因素,相信規劃能夠更理性一些,但為了滿足大陸的政治和經濟需要,香港的基礎建設都是與大陸接軌的,各種中港的通道交通建議,全是為了方便這個格局而安排,並非香港內部的民生需要,對永續成長沒有正面意義。

所以,即使我們不是社運組織,但我們依然起身抗議香港政府推出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因為這項政策影響了社區的居民。這個計劃不僅無助於香港住屋供應不足問題,也讓大陸財團透過買賣,參與工程及管理達到資產置換的目的,是另一種經濟殖民及控制的手段。因此我們提出「本地生產、農業、社區經濟」,作為可行的生活改變,而不是單靠大型的基建推動經濟增長。

香港土地面積不多,但是因人為價值變成寸金尺土,而農業的基礎是土地。在今天大陸資金以土地掠奪為資產置換,主導香港經濟的策略底下,農業的前景是很灰的。

扎根於自己的農地上

1997那年我選擇回到農田,當時全世界人都不明白你,而我也沒有一個很強的理由要說服別人接受,現在回望,可能我對生活沒有很大的恐懼。城市人都怕沒工作、沒錢等等等,而我並不害怕這些。為何?不知道。我從不富有,所以沒有那種要維持某種生活模式的壓力,但也沒有太窮困,沒有那種很悲觀的情緒。

我是天生喜歡種植、生態的人,農夫會在同一個地方待,不遷不移,因為認識地區氣候、鄰里、地理資源和分配,是生死大事。所以你必然要尊重土地,扎根於自己的農地上。雖然現在的我忙著馬寶寶社區農場運作、《種植香港》編採,已沒有實質從事農耕,但我仍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待一塊不會被發展的土地、沒有污染、不太熱閙的地方,建立一個自己種植的農場,不再做對外的工作,單純回歸到農夫生活。

我真的不是那種要對香港、台灣說話的人,我不政治的,只是有時候做事,不免要跟政治拉上關係。例如大家說「本土」,那是政治上的本土,很窄的,但因為要討論農業,所以我就學著說本土。我是農夫,關心農業,於是便從農業說本土,這樣也必然會與政治上的本土有重疊,沒有辦法啊!但若問我10年後的香港會變成怎樣?真是考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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